□杨仲年
周末去看老妈,我偶然说到了最近爱做梦的事情。老妈依然像往常一样,喋喋不休地提起她七十年前的事情,嘴里重复念叨着那个名字“王红旗”,我也习惯了,她不念叨我反而不习惯。说着说着,老妈又说起庭州市七十年的变化,一会念叨王红旗,一会又说现在的好日子。说起王红旗,她就会兴奋,说起庭州市七十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也会兴奋。反正老妈的思维是跳跃式的,一会儿是这个话题,一会儿是那个话题,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我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做她最忠实的听众,所以她就特别喜欢黏我。
她说:“现在庭州市变化太大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我都不敢出门,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说:“老妈,你都马上90岁了,有这么好的身体已经不错了,只要你身体好就是我们儿女的福气,我看你至少能活100岁。”
老妈说:“谁让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出产这么多麦子,要是像以前一样,一亩地收几十公斤麦子,我都不敢想象。”
一提起麦子,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粒粒麦子和一瓶瓶墨水。
老妈又开始念叨了“王红旗”“王红旗”“王红旗”。
其实何止是老妈,“王红旗”这个名字刻在我的脑子里也几十年了,像一个符号一样,不知藏在我脑壳的哪个角落里,时不时地就会从我的梦境中蹦出来,让我一整夜都睡不着觉。梦中会跳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会是漫天飞舞的麦子,一会是一个巨大的墨水瓶,平静下来的时候,就是普通的一粒麦子和一瓶墨水。
这样的梦我已经做了无数次了。
其实这个梦境是个真实发生的事情。此事还要从四十多年前说起,那时村里吃大锅饭,实行工分制,一个工只有三毛钱,饿肚子是普遍现象。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上麦子,哪怕是一粒没长熟的麦子都行,白花花的发面馒头和香喷喷的拉条子就有点太奢侈了,想都不敢想。吃不饱肚子的我们,就想起了烧麦子。
那时我刚八岁,肚子里只有苞米、麸皮、甜菜的我,特别渴望能吃一顿麦饭。青纱帐一样的苞米地提供了绝好的掩护,我们猫着腰顺着麦埂子溜进了麦地。此时青中泛黄的麦子,在我们眼里看起来简直是全天下最美的景致,一排一排的麦穗整齐划一,像天安门广场列队接受检阅的仪仗队,威风凛凛、英气逼人;一畦一畦的麦秆齐刷刷地左右摆动,像丫头子的小蛮腰,百媚千娇;一根一根的麦芒齐刷刷直指苍穹,像钢枪竖立,气势夺人。那些刚刚灌完浆,将熟未熟、含苞待放、欲语还羞、黄绿相间的麦子,有种慑人于百步之外,勾人于无形之中的魅力,是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最无法抗拒的诱惑。
我们钻进麦田,快速地揪了一堆麦子头,每人破破烂烂的汗褂子里都兜满了。来到一个干渠沟里,在我的组织下,我们快速点火烧麦子、揉麦粒,然后狼吞虎咽地把焦黄的麦粒吃了个精光,一个个肚子上像是倒扣了一个铁锅。
吃完麦子,我们装模作样地去帮大人干活,提提茶壶,拿拿锄头等,显得很殷勤的样子。此时,地头上隔一段距离就插一杆红旗,插满了红旗的土地看起来非常壮观,男队员和女队员正分开列成两队干活,抓生产的热情高涨。
正当我们兴奋的时候,生产队的王队长过来巡查了。王队长名叫王红旗,贫农出身,根正苗红,是个退伍军人,人如其名,他往地头一站,就像插了一面红旗,是生产队绝对的权威,村里男女老少都有点怕他。此时王红旗正盯着我们几个孩子,眼睛瞪得我脊背有点发凉。王队长拉着脸沉声问:“杨嘎,你们的嘴巴咋啦,咋都黑乎乎的?”
沉闷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我头顶炸响,我想,完了,看来吃麦子的事情败露了,奇怪的是队长咋知道的呢?我扭头一看黑娃、福娃,个个都是黑嘴巴,终于找到答案了。看来刚吃完烧麦粒太兴奋了,把这档子事给忽略了,黑嘴头、黑爪子就是证据。
老妈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妈妈吓得脸都绿了,大人小孩全都默不作声,气氛极度紧张,只有苞米叶子被风吹的声音,间或传来远处布谷鸟若有若无的叫声。
我心中默念了一万遍王红旗的名字。心中暗暗立誓,“王队长,王红旗,你如果放我一马,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报答你,杨嘎在此立誓,决不食言。”
就在我七上八下,痛苦煎熬的时候,王队长瞪着眼睛大骂起来:“杨嘎,你是不是到队上办公室偷墨水了?我说办公室怎么少了一瓶墨水,墨水能喝吗?自己玩还不算,你看看,都是黑爪子、黑嘴巴,你把这几个小孩也带坏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我们没有偷墨水,王队长怎么说我偷墨水了呢?其他孩子也一样,都有点疑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妈生怕我说话,使劲儿给我挤眼睛,我还在似懂非懂的时候,王队长又说:“杨嘎,以后再不许偷我墨水。”
我差点说出“我没偷墨水”,但王队长说完就走了,根本没给我留机会。
直到王队长藏在旧军装里瘦小单薄的身影,隐没在苞米地头后,母亲眼角还挂着一行清泪,其他妇女也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大人们都悄悄叮嘱,以后不许再提吃麦子的事情。
儿时往事已成追忆,几十年就这么匆匆溜走了。
老妈眼中的七十年,在我这里只有四十年,四十年来,庭州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我也成了国家发展进步的见证者和受益者,充分享受到了改革开放的红利。我开了一家小店,出于对麦子的情有独钟,我的店名就叫“麦客来”,店里的招牌菜就叫“烧麦”,是把青麦子放在电烤箱里烤个半熟,放上各种佐料,可荤可素,用发面包成包子的样子,放在烤箱里二次烤制,出来的“烧麦”表皮金黄、麦香四溢、很有嚼劲。谁知有麦子情结的人还挺多,吃的人越来越多。我从一家小的餐饮店做起,店的规模越来越大,在各个城市开了很多连锁店。为了加强管理,还成立了欣欣餐饮服务有限公司,专门管理各个门店。
就在公司发展得如日中天时,我认识了一个姓王的小伙子。小伙子非常勤快,干什么都很不错,脸上有几个麻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日常交往中,我们相互加了微信,留了电话,配合得非常好,相互也逐渐熟络起来。
有一次,我随口就问了一句:“小伙子是哪里人啊?”
小伙子说是东湾村的,我的心又“咯噔”了一下,追问了一句:“哪个东湾村?”
小伙子说,博峰县东湾村。
我的心马上揪起来了,连忙说:“我就是博峰县东湾村的,东湾村就一户姓王的人家,那王红旗是你什么人?”
小伙子回复:“是我的爷爷。”
我顿时陷入了沉默。
后来的一天,我驱车找到了小王的住处。进门后,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眼前的王队长已经老态龙钟,满脸的皱纹沟壑纵横,每一个沟沟坎坎好像都写满了故事。我没有叫王叔,而是叫的王队长,老人头脑依然清晰,我讲到东湾村的事情,讲到儿时吃麦子的事情,没想到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说:“王队长,杨嘎今天给你送两样东西,一样是烧麦,一样是墨水。”
爷孙俩都有点纳闷,怔怔地望着我不说话。
我继续说:“烧麦,是我记忆里吃的麦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大众美食。”
爷孙俩“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又说:“墨水是送给小王的,一瓶墨水加一支笔。”
两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不说话。
我继续说:“这支笔不一样,是我们欣欣餐饮有限公司的权杖,我在每一座城市新开一家‘麦客来’连锁店,就召开一场授权发布会,这个店的总经理任命成谁,这瓶欣欣公司的‘欣欣’牌笔和‘欣欣’牌墨水就交给谁。”
爷孙俩怔怔地看着我。
王队长激动地说道:“杨嘎,我不值得你这么费心。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呢?”
我说:“因为你的名字叫王红旗,你在我心中是一面永远不倒的红旗。”
出了小区,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大路上,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得正欢。
(该作品获征文成人组一等奖;作者系玛纳斯县委史志办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