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鸣
不知从何时起,灵儿回家乡的次数多了起来,这个曾让她想逃离的山村,究竟什么时候又让她魂牵梦绕了,她也说不清楚。河水在用石板砌成的河床里流淌,少了从大山里来的野性,规矩了许多。天空干净得像刚刚洗过,太阳金灿灿的,很是耀眼。岸边榆树、杨树的枝叶或浓或疏,都在自由满足地生长着,一头老牛在榆树下,凝视着前方,若有所思又了无牵挂,宽阔的大嘴悠闲地反刍着,断断续续滴着口水。一头小牛犊在不远处的草滩上撒着欢。几只水鸟擦着水面掠过,又飞向河堤两边的草地上,黑白相间的羽毛光溜溜的,圆脑袋,尖嘴。它们一边机警地四处张望,一边迅速在草丛里啄一下,再啄一下,继而又轻巧地连续几跳,扇子似的尾巴上下摆动,既精神又机灵。
前方是一座石板桥,灵儿走过去,上了桥面。桥面三四米宽,桥面上有许多的羊粪蛋,有的已被踩平晾干,有的还是完整的椭圆形,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麦秆的碎末洋洋洒洒,凌乱地散落在桥面上,在阳光下反射着金黄的光芒。多年以前这个位置,是一个用粗壮的榆树木头搭成的独木桥,木头凸凹不平,河两边各支着一块大石头,石头底部靠近旋涡的地方被河水长年侵蚀出一个个小孔,小孔里面和周围浮着一层绿色的青苔,古老而神秘,河底大大小小的石头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灵儿很喜欢到河边来。她有点内向,她常常会静默地坐在石头上,洗洗手,洗洗脸,看着河水哗啦啦流去,她喜欢用眼睛追逐从上游飘来的一片树叶或一根木棍,直到它们顺水流去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内向的人或许比别人多一颗心,老会想一些遥远又缥缈的事情。灵儿就这样,会一个人伴着河水静静地想心事,河水流去了哪里?那里又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她从来都没有问过别人,但总有一种既模糊又清晰的景象出现在她脑海里,河水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怎么个好,她也不知道。有时望着望着就似乎自己也是一朵跳跃的水花,连同千万朵浪花奔腾远去,流出了这个村子。这个感觉让灵儿总有一种和村里孩子们不一样的地方。
到了中午,天气暖和的时候,河水也变温了,灵儿会端着盆子到河边洗衣服。每洗完一件,就直接搭在河边的芦苇丛上或小树枝上,当洗完第二件的时候,第一件差不多就干了。河边常常有五颜六色的衣服像花花绿绿的彩旗随微风摇摆着,灵儿喜欢看它们飘摇的样子。河边常有人来,有时会有人拉着马或赶着羊群路过河水,马或羊会在这条河里饮水,然后踢踏着趟过河。水就会被搅浑。片刻,河水又被上游的流水替代成干净的了,那搅浑的杂质谁知道到哪里去了。河底的石头依然明晰可见。
这一河的水,多少年了,就这样不停地流淌,只是少了许多。水花就像早就排好了队一样没有拥挤,没有喧闹,安静极了。只有它们,只有哗啦啦的声音。灵儿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几间拔廊房,白墙红瓦,坐落在山坡下。庭院宽敞洁净,院前栽种着许多苹果树和大榆树。房子后面有一个大大的蔬菜地,各种蔬菜正在成熟期,再往后是羊圈和牛棚。牛棚跟人住的房子差不多大小,前面是一个四面通风的凉棚,后面套着的一个房子,应该是冬天的暖圈。牛棚后面垛着许多压成方形的草垛,瓷实又整齐。铁皮院门刷了红漆,院门两边门墩子涂成白色,上面蹲着两个石狮子,正呲牙咧嘴威武地守护着这个庭院。庭院东边是绿油油的山坡,山坡上一片榆树林,透着一种墨绿色,灵儿很熟悉这个地方的。以前这里是草坡,没有这么多的树,她常在这里割猪草。
十月,秋高气爽。金黄的草料垛满家家户户的草房顶,天蓝蓝的,深远又辽阔,太阳照射在水磨沟的沟沟坎坎里,万物反射着金色的光芒。灵儿家里聚满了乡亲,大哥在喧闹声中迎进了新嫂子。院角里炉火熊熊,上面支着大铁锅,沸水翻腾,浓郁的肉香熏透了满院的空气,两头大猪在各种菜肴中尽显风采。
每一桌都是那样气氛热烈。女人打扮得花花绿绿,围在一起扯着嗓门聊天。大哥和新嫂子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敬酒,全院爆发出震天的笑声,天上飞的鸟儿们诧异地从房顶飞过,丝毫不敢逗留。院子里每个人的精神都饱满地往外溢。想到这里,灵儿不由得笑了一下,她突然无比渴望能再参加一次这样的婚礼。随后,灵儿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曾经是多么渴望离开这里啊!
又一个盛夏到来,灵儿学着割豆子了。母亲给了她一把小号镰刀,惜点力,母亲说。她却是赶着趟地往前追。这丫头犟着呢,父亲盯着她的后背说。一年的农忙时节里,村里人忙活起来就不知道时间了,抢收庄稼那一个月连吃饭都在地里,大家都在暗地里较劲儿,麦子割得早才能早早使用打麦场。包产到户最大的好处就是原来腰疼腿疼的人全都不知不觉好了。正午的阳光热烈地铺到高低起伏的山梁上,灵儿听到豌豆夹裂开的声音。她赶着趟儿割到地的尽头,直起身来。乏累从骨头缝里溢出来,土腥味噎得嗓子疼。她坐在高高的簸箕弯坡顶,风被阳光晒得没了脾性,柔和得几乎觉察不到,她俯视着眼前黄绿相间连绵不断的山坡,麦地一片连着一片,人们随着镰刀的走势一起一伏前进着,身后摆着黄灿灿的麦秆,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沟里,家家房舍的烟囱里冒出灰黑色的柴烟,无力地飘向天空。坡底,一垛一垛的干麦草垛高高垒在打麦场的周围,打麦场中央,巨大的石磙子在三匹大马的拉动下一圈一圈碾着厚厚的麦秆。麦秆上面是深蓝的天空。水磨河的水靠村子东边正在奔向远方,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青色巨蟒缠绕着村子的房舍和土地。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一茬推着一茬匍匐着向远方去了。
灵儿想把眼前的所有都装进手机里。她走下桥,爬到前面的一个缓坡上,找一个能看到村子全景的位置,高高举起手机。那里原来是杨家大院,破壁残垣早已不知去向,房屋全都是红砖白瓦,高低错落有致,院门统一的复古色,双扇木板门镶嵌在高高耸起的门框上,院门前种有花卉,红的黄的竞相开放。再远一些,偌大的水磨转盘旁边伴山公路像一条青龙盘旋而上,盘绕着那个早年间灵儿常常登高望远的山坡,西山坡上树木葱茏,坡顶的观景台上隐约可见几个人也正在拍照。家乡的变化太大了!
远处传来激情四射的音乐,那是网络上流行的“网红桥”,一批游客上了“网红桥”。灵儿决定也去凑凑热闹。她沿着河堤传来声音的方向走去。
“网红桥”就在原来坑坑庄子的位置,紧靠着水磨河西岸。那里原来是一个打麦场。每年的八月份,打麦场就是最喧闹的地方,颗颗粮食在下山风的过滤下像一座座小山丘堆积在场中央。麦秆的碎末漂浮在村子上空,而后打着旋儿落下来,村子被一层秸秆的碎末儿覆盖着,河水浑浊了。灵儿爱干净,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比碎末儿还浮躁。她每天天刚亮就去挑水,天刚刚亮的水最清澈。邻居家的强子哥也喜欢清澈的水。扁担有点窄,压得灵儿瘦弱的肩膀生疼,灵儿只能每次挑两半桶水。强子哥每天都能恰好与灵儿相遇。快到家时强子哥就会把自己水桶里的水往灵儿的水桶里倒。听说强子哥现在在外地搞企业呢,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大麦场再往西是唯一一条通往水磨沟的道路,农民将一袋袋粮食用毛驴车或牛车运往家里,车辙压得路面坑坑洼洼,各家的公鸡母鸡都在路上寻找遗落的粮食,牛羊的粪便被挤成碎块,倒也成为它们啄寻食物的源地。秋后,家家的公鸡母鸡膘肥体壮,成为犒劳农民辛苦劳作的美食。打麦场下方还有一块土豆地,土豆秧上落着厚厚的尘土和从打麦场飘来的麦壳碎末,看不出它的葱绿。
那个曾经不起眼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充满时代气息的游乐广场,多元的文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住进了这个村子。“儿童乐园”上孩子们爬上爬下,不断喊叫。旋转木马摇摇晃晃悠闲地旋转着。戏台子上围着一圈老人正在吹拉弹唱。最惹人眼球的就数游乐场中央的网红桥,一个摇摇晃晃的彩色木板桥由彩绳撕扯着,固定在两端高架上,桥板上几十个人正随着热烈的音乐节奏左摇右晃,有人站不稳正跌来倒去,桥下有一个很大的红色充气垫,像一片红云托起的彩虹,人们在彩虹中间忘情摇曳着。桥两边的人群也欢快地和着麦西来甫的乐曲扭动着身子。
在推来搡去中,有人笑盈盈地三步一抬脚地来到了灵儿身边,抬头耸肩,叉腰扭胯,舞得起劲。灵儿绯红了脸,扭扭捏捏,腿脚却跟着动起来。周围的人双手打着节拍欢快地舞动着,肆意的欢笑声、狂热的音乐声回荡在村子上空。
灵儿满脸汗水,跑向河沿,往脸上捧起一把清澈的河水。彩虹桥旁边的河水许是受到音乐的感染,流得有点湍急,河水浮过来一块大泡沫,像一个大大的白蘑菇,在稍下一点的堤边闸口处撞成飞溅的水花,卷入向下奔流的水波,水波的间隙飞溅起晶莹的浪花。这条承载着自己童年无限幻想的水磨河,记录着水磨沟旧貌新颜的水磨河,此时正在不变的四季轮回中,继续奔向远方。
(该作品获征文成人组二等奖;作者系木垒县第三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