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玲
外婆家的院子坐落在吉木萨尔县老城南城墙根下的高台子上。院子前后有花园、菜园、猪圈、羊圈、草料房,还有打菜籽的场、放冬菜的菜窖等。四周是高大粗壮的老榆树和连片的菜地,夏天的时候浓荫蔽日,绿色环绕。这里曾是外公的菜园子,城里人称作“园子上”或“庄子上”。
外婆家的院子坐北朝南,分两进。外面的院门是用粗木棒捆扎的柴门,院门的右侧有一棵高大的沙枣树,左侧紧挨着正大门的是一间小房子,是过去的门房。从正大门进去,是一个四方形的庭院。北边是正房,也叫上房,住着外公外婆一家;西北角是大仓房,里面装着粮食、菜籽和日常用具;西厢房有两个套间和一个单间,结了婚的舅舅们住在这里。李家大舅、三舅和我二舅、小舅都曾在这里娶妻生子。东边分别是伙房、工具房(兼炭房),旁边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我的爸爸妈妈结婚后曾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时间,姐姐就出生在这里。小房子旁边是高大的硬棚,棚下面是冬天圈羊的暖圈,还有一口井。我记事的时候,周围的人家都还在这里打水吃。后来,有了自来水房,不用打水了。外公在井口盖了一块石磨盘,封了一层黏土,然后用两根粗绳穿过棚顶上的檩子,下面加一块木板,给我们做了个秋千,这里便成了我们儿时的乐园。
那时候,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外婆家的院子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们聚会游戏的乐园。夏天,大人们下地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便聚在院子里抓石子、跳皮筋、捉迷藏、荡秋千。累了,趴在院子里荫凉地的席子上休息;渴了,跑进伙房倒一碗凉茶一饮而尽;饿了,掰一块筐子里的干馍馍吃掉。在院里忙出忙进的外婆,不时喊喊这个,抱抱那个,给这个擦一把鼻涕,给那个提一提裤子。冬天,女孩子聚在院子里踢毽子、打沙包,男孩子打陀螺、甩烟盒,小小孩们转着外婆做的风车满院子疯跑。天气冷的时候,外婆会喊我们进屋。我们坐在伙房的大热炕上看小画书、打扑克、翻花绳,听外婆讲毛野人的故事。
每年除夕夜,外公都要在院里点一堆旺火。孩子们穿着新衣新鞋去给外公外婆拜年,外公外婆坐在方桌两边高大的椅子上,前面放一块毡垫,我们按大小依次跪下,嘴里说着“给爷爷奶奶拜年了,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然后磕三个头,外公笑呵呵地给我们每人一张压岁钱,外婆撑开我们的口袋装一把糖果。我们欢笑着跑出屋子,把小炮仗扔到火堆里,把钻天哨放到半空中。新的一年在通红的旺火中,在噼噼啪啪的花炮声中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外婆家的院子,满载着我童年的快乐。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有一天,小舅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台砖头录音机,在外婆的院子里搞起了舞会。随着节拍强劲的舞曲,小舅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举着双手,扭着屁股,摇着头,打着响指在院子里激情狂舞,满院子响彻着“成,成,成吉思汗”“阿里,阿里巴巴”……年少的我们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个叫“迪斯科”的舞蹈,感觉又新奇又好笑。留着白胡子的外公沉着脸、大声咳嗽着从上房走了出来,但丝毫没有影响到跳舞的小伙子们。外公背着手,径直走出大门,长叹一口气,进了菜园子。这以后,来外婆家院子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了,小舅的装束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脱下了他酷爱的黄军服和黄军帽,穿着大喇叭裤、竖条的尼龙港衫,戴着蛤蟆镜,自来卷的头发遮住了耳朵。我常听到外公在屋里责骂外婆,怨外婆没有管好小舅,催促外婆快快给小舅说个媳妇。后来,小舅结婚了,家里买了录音机。没事的时候,我常常去小舅家帮舅母抱孩子,实际上也是为了听歌。在那里,我知道了邓丽君,迷上了她的《甜蜜蜜》,学会了罗大佑的《童年》。
后来,队上实行包产到户。外婆家人口多,分得的地也多。外公种菜又有经验,仅一年时间,外婆家的生活就发生了大变化。1983年,外公买了一台12英寸的日立牌彩色电视机,这让外公家再次成了园子上的聚会点。
每天晚饭后,大家都会提着小板凳,急匆匆赶到外婆家的院子看电视。为了看电视,我们早早地做完作业,快快地帮妈妈洗菜、做饭,盼着天快快黑。看电视成了那时我们最享受、最幸福的时光。《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霍元甲》《排球女将》《血疑》《射雕英雄传》《上海滩》这些经典的电视剧和一年一度的盛大春晚,陪伴着我走过了整个高中时代。姜昆、李文华相声的幽默,霍元甲以武保国强种的胆识,小鹿纯子“晴空霹雳”的绝美扣杀,郭靖黄蓉的纯真爱情,山口百惠的甜美气质,深深地触动了我,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外婆家的院子,因为有了录音机、电视机而成了我们享受精神文化的大院,滋养了我们的心灵,给我们的青春岁月增添了一抹亮色。园子上的生活一天天变得生动而富足,人们变得文明而洋气,女人们烫了头发,穿上了高跟鞋,男人们有了西装领带,年轻人都穿上了高领衫、喇叭裤,连我的外婆也脱下灰色的偏襟小褂,穿上了碎花的对襟衬衫。
1988年,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外公去世了。那时候,家家都有了电视机,提着小板凳看电视的日子一去不返。寒暑假时,我常常去外婆家的院子,陪外婆说说话,帮外婆洗洗衣服。院子里没有了外公,没有了人来人往,安静了许多。后来,小舅在外婆家的菜园里修了一栋砖房,把外婆和大舅一起搬到了新院子。二舅翻新了外婆的上房并搬了进去,然后把院子里的房子进行了改造,租给了做生意的人,外婆家的院子变成了大杂院。2005年外婆去世后,我常常梦见外婆,梦见外婆家的院子。但当我回去站在院门外,看着面目全非的院子和进进出出陌生的面孔,终究失去了进去的勇气。我怕萧条杂乱的景象惊扰了我甜美的梦。
2015年,政府对棚户区进行改造,外婆家的院子拆迁了。这个承载着几代人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百年大院消失了。如今,外婆家的院子已变成通向金地花园的宽马路。外婆家菜园的位置现在是永祥商务酒店,旁边是北庭名街,与霍家大院隔路相望。过去那绿油油的菜地已经盖满了高楼,只有那段抵御过无数次战乱的残缺城墙,默默地伫立在高楼大厦的影子里,唤起我们对外婆家院子绵绵不绝的回忆。曾经的菜园子已经成了吉木萨尔县重要的商业旅游圈。从菜园子走出去的我们,有的成了医生、教师、警察、公务员;有的开了商店,办了公司,当上了老板。大家忘不了菜园子,忘不了外婆家的院子,于是建了一个微信群,起名为“菜园子后裔”。
每当夜幕降临,站在永祥商务酒店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听着广场舞欢快的旋律,沉浸在流光溢彩的夜景中,我突然觉得,外婆家的院子从来没有消失,她只是搭上了时代的快车,完成了一个华丽的转身。你看,她正以全新的面容延续着菜园子昔日的繁华,演绎着菜园子今天的故事。
(该作品获征文成人组二等奖;作者系昌吉州党委教育工委原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