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新运
我站在父亲身后,看他打开南房的门锁。他的后脑勺和脖颈,像极了我去世多年的爷爷,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如果非要找到爷爷和父亲的不同,是爷爷终生精瘦,父亲在六十岁之后发福,比爷爷肥壮一些。父亲总喜欢头戴一顶长舌的太阳帽,说阳光刺眼;而爷爷头上多是自己动手钩织的羊毛瓜皮小帽,他说冬天头冷。
这个小小院落,已经有十来年没有住人,但钥匙捅进锁眼,锁即开,还会发出清脆响声。我们搬家的时候,父亲在最西边的房子里留下了一小桶机油,就是润滑油,村里人都叫机油,拖拉机润滑用的油。卖掉小四轮拖拉机的时候,这桶油其实已经毫无用处,但父亲依然留下了这桶油。只要有机会回到这个小小院落,他都要把院子和房门的铁锁全部用机油润滑一遍。他想,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等他回来的那一天,不会有哪一把锁打不开。主人回家,锁锁定开。锁子,锁人锁物锁什么都行,单单不能锁自己的主人啊!
父亲打开房门,通风换气。这间南房是父亲和爷爷分家另过十几年后才盖的,当年算是一个宏大的建筑,最盛大的时候,有十几个人同时忙碌,场景火热。村里最好的泥瓦匠、木匠都聚集在我们家里,父亲从小到大到老的那几个朋友联手,挖了我所知道村里盖房子最深的地基,那么深的条沟槽,我跳进去外面的大人们都看不到我的脑袋。我们希望这房子立得稳当,站得久长。那时候,父亲的朋友们都还年轻,头上连一根白发都没有。
我喜欢热闹,盖房子的时候,人来人往,吵吵闹闹,每天都有好吃的,饭菜里顿顿有肉有鸡蛋,父亲把他自己舍不得喝的酒也拿了出来,他们坐在矮墙下乘凉抽烟,整个院子里就有了烟酒的味道,充满了喜庆。村里的喜庆最多三五天,我家的喜庆持续了半个月。
爷爷奶奶老房子的窗户,奶奶打了糨糊,糨糊里又加了重盐,糨糊才不腐不坏,再蒙一层白色棉布,哪一处没能粘得严实,就抹糨糊再粘一遍。我们新盖的南房,窗户上全是玻璃。苍蝇趴在玻璃上,只能看,就是进不来。
父亲把南房的房门和窗户全部打开,把屋内的潮湿陈腐之气全部放出去,让外面的阳光和风照进来刮进来。我打开墙边的厨柜,仔细找寻,看橱柜里还有没有当年匆忙急走时落下的东西,我果真发现橱柜里尚有一个醋壶,两双筷子,三五把小勺子,我还看到了一个大大的搪瓷面盆,我们居然没有带走,结果才发现盆底有两三个小小的窟窿眼。
我和父亲同时看到了地上的一摊鸟粪,层层落落,中间厚而向四周薄了去,还扬洒在了墙角锅台之上,我们同时抬头,发现房梁上有一个鸟巢,是燕子的窝。已是深秋,巢中没有活物,可燕窝确确实实就在房梁之上。在第一根房梁之上。
当年盖这间房子的时候,父亲在屋顶留了两个出口,一个留给了烟囱,一个留给了天空。我至今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一个严严实实的房子上多留一个孔洞。烟囱,不留也得留,我们得生火做饭,我们得吃饭穿衣往大里长往老里去。可多留下一个孔洞,固然春暖会来,夏阳会来,秋风会来,可三九天的凛冽寒风会把冰雪也吹来了啊!那个时候,我们不得不在炉子里再添几块煤,用炉钩把炉子多捅几下,强逼自己忍着风雪的冷,把煤灰端出门外,再赶快跑回来。
家里的煤,是父亲和叔叔结伴赶毛驴车拉了来。奶奶用鏊子烙了馍,馍里多放了油,好像还加了家里人都不舍得吃的鸡蛋,装在一个结实的口袋里,送自己的两个儿子远行,又盼望着他们早日归来。
北山煤矿离我们的小小村庄,有两三百公里之遥,毛驴车得走几天几夜。我们家里有了拖拉机之后,父亲出去,等他回来,也得几天。他回来的时候,满身煤黑,脸上也是黑。
父亲自己知道拉煤的一路辛苦和进入矿坑的危险,他身上来自爷爷的勤俭从来也没有变。睡觉关灯,人走熄火。他怎么就会在屋顶多留一个洞呢?他比我更清楚,多出一个洞来,房子肯定会走风漏气,冬天必得多添几块煤。
家的屋檐下,从来都没有过燕子筑巢,一次也没有,爷爷的房子,父亲的房子,还有我叔叔的房子,都没有。倒是有过巴掌拳头大小的蜜蜂窝,被我捅下过好几次。我眼睛亮,跑得也快,一次都没有被蜜蜂蜇到过。邻居家的儿时玩伴,是个小胖子,跟着我一起捅,两人一起既做伴壮胆又热闹。可他太胖了,先是跑得慢,后是跑不动,终于被失去家园的蜜蜂撵到,蜇得头脸是包,他忍住疼而不哭一声,害怕挨父母打。不知他从哪里听说鼻涕能治蜜蜂蜇的包和疼,等他逃出包围与我会合,稠黄的鼻涕涂抹得满头满脸。
我在八九岁的时候,有天站在院子里,看头顶一对燕子飞来飞去,应该是在找一个喜欢的栖息地,似乎对我们这个家有些钟情和欢喜。我看到其中一只燕子脚爪之上有一根丝线随燕子东来西往,上下翻飞。这只燕子肯定曾落在哪个孩子手中,又不知如何幸运逃脱,我总担心这根丝线会缠绕在树杈和柴草之上,或许,在它喝水的时候缠绕住一根芦苇,凭一燕之力,根本扯不断和挣不脱。这对燕子还飞进过我家草房,飞进去又飞出来。我悄悄躲在草房里,趁两只燕子再飞进来又飞出去的瞬间,伸出手去,稳稳抓住了这根丝线。燕子在我手中挣扎了几下,看我并无恶意,安静躺卧在我的手中。我仔细解开那根丝线,那道绳索,伸手托着燕子,没有了丝线和绳索的羁绊束缚,燕子冲天而去。去而又返,在我的周围和院子上空盘旋了几次,再没有回还。可它躺卧在我手中看我的眼神,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个时候,本来是我帮助父母喂猪喂羊,照顾鸡狗的时间,为了解开这根丝线,为了帮助这只燕子,我花去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猪羊鸡狗就饿了两个小时。
我们祖孙三代,花去了近百年的时间,都没有等到燕子来安家落户。哪怕只有一对。
我们不住这间房子已经好多年了,可这个房子的姓从来都没有变。这个院子一直都在。
谁能想到,我们离开之后,燕子才会在我家筑巢,虽然只是一个空巢,也说明有一对燕子来过。来过一次之后,它们还会再来,只遗憾我们却无缘相见。
我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在屋顶留下一个孔洞。我们当时离开的时候,我和我的两个弟弟跟在父亲身后,仔细在院门院外房前屋后查看了一遍,关门闭窗,院门紧锁,确定我们离开之后,别人家的牛羊进不了我家院门,蛆虫蚂蚁和老鼠,我们在家的时候,始终也有自己的路。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它们一样有自己来来往往的路。
村里老人讲过,燕子这东西很神奇,它总是把巢筑在屋子的第一根横梁之上,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果真如此。
我时常在想,父亲留下的孔洞,是不是留给当年我放飞的那只燕子,那对燕子,它们是没有在我家里筑巢,可它的子孙后辈最终选择了这个家,在我们离开之后,成了这个小小院落东西南北飞来飞去的主人。
我一直都没有问过我的父亲。父亲也从来没有给我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