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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与黄面有关的记忆
谢虎(昌吉州税务局稽查局干部)
据说,一个人上了年纪的标志之一就是喜欢回忆过去,因为过去意味着年轻,而年轻意味着理想和渴望、爱情与甜蜜、无知和茫然、莽撞与痛苦、尝试和可能、激情与后悔……我的身体还算年轻,这我知道,可为什么最近也开始喜欢追忆过去呢?难道自己真的已迈向了中年?抑或自己的心理年龄已不再年轻?如果不是,年少时的那些人和事,那些低矮的街道、那些定格的场景,还有那令人难忘的黄面味道,怎会不时地闪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我的小学是在奇台一小度过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学校还仅是几排南北坐向、摇摇欲坠的平房。校园西北角有一棵老榆树,即使到了夏季也算不上枝繁叶茂,但因为长得不高,又偏着脖子容易攀爬,也就成了我们幼时发泄过剩精力的地方。一晃这么多年,那些平房估计早拆了,但不知那棵歪脖榆树是否还在?
下了课,向西出校门,对面就是鼎鼎大名的奇台酒厂,所以那条叫北斗宫巷的小街道一年四季都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酒香,只有过了西大街,那股酒香才会逐渐淡去。那时我家住在东风街,所以回家时必须向南通过南门市场。市场是在原有的马路上自然形成的,路的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有卖五金农具、服装鞋帽的,有卖瓜果蔬菜、生活用品的,每天都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进市场,就会传来那几个维吾尔族大叔和巴郎高亢的叫卖声:“烤肉,烤肉,没有结婚的羊娃子肉,不香不要钱。”炙热的烤肉槽子,隐约的炭火,一排排红白相间的新鲜羊肉,一缕缕袅袅升起的青白色油烟,再加上那混合着无烟煤和孜然的烤肉味道……哎,简直让我们垂涎欲滴!可一毛钱一串的价格实在是太贵了,而我们经常一起上下课的那些同学大多连五分钱——那已经是能买到一根冰棍的钱了——都没有。每每此时,大家能做的也只能是加快脚步以逃离它的诱惑了。
过了烤肉摊,路两边摆着许多手推车,每个手推车上都会有一个方形木框的大玻璃罩,透过玻璃,就会看到里面一摞摞码放整齐的油黄色的黄面和凉皮。手推车前面是把条凳,上面常会坐着几个人背对着我们闷头吃面。而旁边那些围着干净的白围裙的大妈和大嫂不是在低头忙活,就是操着地道的家乡话在招揽客人:“黄面穰皮子,黄面穰皮子,来,来,坐下吃……”也只有到了此时,我们才会在心里打个小九九,看能不能找机会问父母要上两毛钱,好在哪天家里没饭的时候来这里过上一次瘾。
那时,家乡的人似乎都依着“黄面穰皮”的叫法,而不是现在的“凉面凉皮”。
家乡昌吉州奇台县,旧称古城子,清末民初时商品贸易十分发达,是关内通往新疆的必经之地。当时曾与哈密、乌鲁木齐、伊犁并称为新疆的四大商埠,素有“旱码头”“金奇台”之称。奇台县境内民族众多,常住人口有汉、回、维吾尔、哈萨克、蒙古、塔塔尔等民族,各民族之间相互学习,相互影响,逐渐造就了许多风味独特的饮食和小吃,其中不少蜚声全疆,如过油肉、黄面凉皮、羊杂、大碗酸奶等等。但在幼时,其他的东西我们是不敢轻易奢望的,唯有黄面凉皮比较现实,一年之中偶能尝得一顿。
到了初中,我上学时已不再经过南门市场了,但想吃黄面时,却仍是循着旧例去老市场。到得近前,还不待大妈开口招呼,就会忙着自报:“一个黄面,大的。”家乡惯例,卖黄面的就一定会有凉皮,我却是独爱黄面的。大妈听了,抓上一把黄澄澄的面,抖搂几下后就会变成一大盘,加上少许面筋和凉粉,上面放点黄瓜或芹菜丝,再来点红汪汪的油泼辣子,最后浇上两大勺汤汁,一盘喷香的黄面就好了。吃上一口,那滋味……你要慢点吃,不能太快,太快了不但尝不到黄面的香味,还有可能噎着。但要真噎着也没关系,大妈准会及时地给你端来一杯温度合适的砖茶,喝上一口酽茶,略作休息,再继续,直到最后将盘子里那浓浓汤汁也一饮而尽。当然,倘若愿意再多花上几块钱,那就可以要上几串烤肉拌上一起吃,那种烤肉加黄面的味道定会使你唇齿留香,神清气爽……
家乡的黄面凉皮声名远播主要因为它的确别具风味,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90年代早期的时候,家乡逐渐流行起大清早吃黄面烤肉—。而这种情况在奇台以外的地方是绝对见不到的,堪称家乡一大怪!
早晨九点不到,市场里的人就会多起来,有一个人来的,有带家人的,有带朋友的,三三两两,三五成群,不一会儿,黄面摊上就会围满了人。如果你也身在其中,就会发现,吃面的人中一定会有一个或数个年轻人,吃上一口面后突然地半趴在桌子上,紧紧地抿着嘴唇,喉咙在微微滚动,脸上抽搐着,呆滞的目光盯着某个地方不动,这准是前一天晚上古城大曲喝多了的。这时,旁边往往会有人戏谑地问:“大了?”而被问的人也准会翻着白眼笑答:“大了么!”
家乡出好酒,家乡的人也善饮,而酒醉的次日,几口黄面和半碗黄面的汤汁就是最好的醒酒之物。事实上,这早晨吃黄面烤肉的法子还真是这些“酒鬼”们先“发明”的呢。
可惜,这于我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不停地奔波,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且终究是将自己的家安在了异地。家乡的黄面凉皮也就渐渐变成了一种记忆和符号……
应该是2009年左右的时候吧,有一次携喀什老友周君回家乡,某晚,与儿时同学小酌了几杯,第二天一早,九点多,便接了同学邀吃早饭的电话,待到汇合,问:“吃什么?”答:“黄面。还能吃啥?”好像喝了酒第二天吃黄面本是天经地义而无须再问一般。
还是那条老街,那些平房,只是随着城市的变迁,南门老市场已经告别了它八九十年代最辉煌的时刻。经营其他商品的商户早已迁往别处,只有几家卖黄面凉皮的坚持了下来,但记忆中那些手推车已没了踪影。现在卖黄面凉皮的商户都有自己固定的店面,加工和买卖都在店里完成,已不必像以前一样辛苦地用车推来推去了。
拐角处,一栋新建的二层楼下有一个挺大的店面,同学介绍说,这家马大姐黄面凉皮曾经获得过新疆名优小吃的金牌奖,所以大家都叫它金牌黄面。
店里已坐满客人,几张桌子旁还有人在排队等着,房间最里面有一个不高的柜台,柜台里,一位回族大嫂正在双手利落地抓面、调汁。我们在周君诧异的目光中要了黄面加十五个烤肉。风卷残云地吃完后,我问周君感觉如何,他腆着肚子打着饱嗝答道:“我还是第一次大清早吃凉面烤肉,过瘾,好多了!”
这时的黄面已经涨到了三块钱一盘,烤肉也变成了两块一串。
又过了若干年,有一次休假回家,和二哥说起带周君吃黄面的事来,二哥笑着说:“明早我带你去个你没去过的地方尝尝。”
第二天的天气不错,一早,二哥和姐夫开了两辆车,拉了全家老小十余口,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车到犁铧尖,向北转,那是西北湾乡的方向,路的两边都是几十年树龄的老榆树。粗壮高大的树干,繁茂的枝条,浓密的叶子,几乎要给这路搭出一个凉棚来。我们的车穿行在树下,斑斓的光影在车窗外变幻和交错着……惶惶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年幼时那个烟雾缭绕的市场,又听到了那滋滋啦啦的烤肉声,还有那大妈低声的吆喝……
几分钟后,我们到了西北湾乡中学,车从这里开始驶入一个大下坡,但依然是柏油路。
大坡的尽头是一个倒楔形的路口,路在这里分成了左右两条,二哥将车停在了左边的路上,接着告诉大家:“到了。”
下车后我发现,原来我们来吃饭的黄面店就在靠着路口。黄面店的门脸很小,门头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招牌,上面言简意赅地写着四个大字“黄面凉皮”。小店夹在一排平房中毫不起眼,如果没有熟客带路,陌生人是很难找到它的。更麻烦的是它当天竟然没开门。
我们只好在门口等着。
那是7月夏收的季节,路上的人很少,爸妈带着两个孩子在周围转悠着,我们几个站在车旁闲聊。我和姐姐打趣地说:“二哥,今天吃黄面凉皮的工程好大,要是不好吃就亏大了。”二哥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这家的黄面凉皮在这一带非常有名,很多人都到他家里去吃的,所以有时会晚点,味道嘛,等会儿吃了,你们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开始不断地有人过来瞅着,看到小店的门还没开时,便会遗憾地转身离去。
快九点的时候,天上竟飘起了一阵毛毛细雨,那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让人觉得格外凉爽。我们正在享受这难得的好天气,二哥却等不及了,他下定决心似的对我们说:“看样子她今天是不会到店里来了,我们还是去她家吧,再晚恐怕就没了。”于是大家又全部上了车。
在穿过一片两边都是麦地的土路,上了三四个小坡,又拐了五六个弯后,二哥的车终于在一户农家院前停了下来。下车一看,这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小院,砖砌的大门,几间土坯房,大门上没有任何标志。
二哥显然是了解情况的,进了院子,他直接朝右手的一间屋子走去。这时,屋里走出一个中年黑脸回族汉子,见了二哥,他马上露出了纯朴的微笑:“来了。”二哥则急切地问道:“面有没有了?”中年男人看着我们这一大群人,犯愁地说:“有,但是好像不够。”
我和二哥走进屋子,一进门便看到一个巨大的灶台,上面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灶台旁边是一个更加巨大的案板。一位大嫂正背对着我们给一个维吾尔族的年轻人抓面,见了二哥,她也马上招呼:“来了,几个人?”当知道我们有十个人时,她为难地说:“最多还有七个面,实在是不够呀!”
我听了,马上和她开玩笑:“大嫂,为了吃你的面,我可是跑了一千公里呀!”
“那怎么办呢?只有这么多了!”大嫂听了,更加为难起来。
这时,一直在旁边低头往一个编织袋里装面的那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搭上了话:“那我就少拿上三个吧。”
二哥和我听了,大喜过望,马上感谢了他一番,而他却不好意思地摆起手来:“没事,没事。”看着他从那个夸张的大编织袋里往外掏面,我不禁好奇地问他买了多少,得到的回答竟是二十份!女主人看着我们疑惑的样子,笑着给我们解释起来。原来,夏收季节,她家周围的邻居中午多不做饭,都是到她这里来提了面当午饭的,因为是一个村的,所以也就好说话。
大嫂开始忙着给我们准备起来,我和二哥回到了院里。那似有如无的小雨已停了。正在忙着将家人让进正屋的男主人,看到了我们,便问道:“昨天晚上穿了一些烤肉,在冰柜里,要不要烤上?”二哥和我赶忙连声称好。
这是一个典型的奇台当地农家小院。院子当中是一块菜地,有碧绿的韭菜,紫色的茄子;最诱人的是西红柿,它们隐藏在那一片被小雨洗过的绿色中,就像是一个个小红灯笼似的。那两个生在城市中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些,早就站在旁边跃跃欲试了。男主人见了,爽朗地说:“去揪吧,尽管吃,那个不要钱。”我们笑了。两个孩子得了默许,马上雀跃着冲进了菜地。
就在主人家客厅的茶几上,大家坐着小板凳围成了一圈。不一会儿,我们的早饭好了。油黄色的面盛在细细的白瓷盘里,下面是淡酱色的卤汁,上面是调料和几根白绿相间的小白菜。女主人笑着介绍:“这菜都是早晨才从自家园子拔的,你们放心吃吧。”
我用筷子将面轻挑了几下,又拌了拌,那粗细适中的面条马上便吸足了汤汁。轻咬一口,鼻腔里微呛,是芥末的味道,它让我一下子七窍全开,再咬一口,面很滑,很筋道,甚至连咬在上面的牙齿都可以感觉到它的弹性。嘴唇有点发烧,那是辣椒在发挥作用,接着是一种交织在一起的、恰到好处的咸麻和酸鲜。嚼上几下,这几种味道和感觉便会迅速混合在一起,进而变成了一种黄面独有的香味!
姐姐要的是凉皮,她第一个大赞起来:“真好吃!这趟没白来呀!”爸妈和孩子们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这时,男主人的烤肉也好了。大家一人两三串,我将孩子们的烤肉全都捋了下来,给他们拌进了面里,儿子第一个有了反应:“老爸,这样更香!”我则笑着给了主人一个评价:高手在民间呀!
不一会儿,桌上的面和烤肉便被我们一扫而空了。
吃完了面,女主人又端来了孩子们刚才摘的西红柿。我们喝着酽茶,吃着酸甜的西红柿,和主人攀谈起来。我给主人建议,这么好的手艺,应该到县上或大城市去开店,那样赚的钱会更多。大嫂笑着说:“不行呀,你们不知道,我们刚开始卖黄面的时候,也只是给周围的邻居们做的。后来村里人到处宣传,你们这些城里人才找上门来,我们也才又多了一份收入。都是几十年的邻居,大家都吃惯了,走了,他们怎么办?再说了,家里地也要人种,离不开,就这样吧,挣得少就少花点。”
末了,女主人骄傲地告诉我们,她家的黄面凉皮最远的纪录是带到了北京呢!
近些年,家乡外出开店的人也多了起来,以至于我在遥远的阿克苏都见到过“奇台黄面凉皮”的招牌。但我依然近乎偏执地认为只有家乡的黄面才是最正宗的——离开了那片水土,即便你是正宗的奇台人,也很难做出正宗的奇台黄面凉皮来。
后来,我还会不时想起那一家人和那个村子,也常在思考,在现在这样一个交换频繁、高度商品化的社会中,他们这样的坚守,意义何在?又能坚持多久呢?再看我们自己,已经抛弃了那么多才变成了今天的自己,但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自己吗?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坚守下去,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因为马上要放假了,我又可以回家了,又可以去看望年迈的父母,又可以去寻找那些人,那些物,那些记忆中的碎片了……
真想现在就去再吃一口那记忆中的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