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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西来》(一)

发布时间:2020-12-09 14:39:27 来源:

  《走马西来》第一部分

  陈启文

  一

  或早或迟,你都会与这个人遭遇,没有假设,这是汉语与诗歌的共同宿命。

  他早已为你打开了一个世界,等着你的进入。你或我。一旦遭遇,便是心驰神往。在我年过天命之后,开始了一场邈远而漫长的追踪,追踪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剑,一支七星管笛,一卷卷散落在大漠戈壁或被他自己点燃了的书卷,还有他走过、看过、闻过、听过、触摸过、遭逢过、甚至想象过的一切。

  一切还得从一个念头开始。那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由来已久,一如这右内率府的冷兵器一样,一直处于蛰伏的状态。

  大唐东宫,国储所居,设有左右内率府,“主其兵杖,总其府事”,统领东宫羽卫,亦类似于皇家禁军。这个人入仕后的第一个官职为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乃东宫武官。东宫不只是皇太子的宫殿,为永保宗庙社稷之固,在隋唐时代已建立起了一整套围绕储君的机构,相当于一个体制完备的准朝廷或小朝廷。东宫所设置的文武百官在朝廷中均能找到对应的官职,朝廷宰执大臣兼领东宫三师(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从而与图片朝廷体制构成了极其密切的对应关系。太子在即位之前,先要于东宫历练日后君临天下、统御宇内的全套本领和政治智慧。当先皇驾崩,遗诏中常令皇太子于灵柩前即皇帝位,从而避免了在最高权力的交接过程中出现真空,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也。

  然而,东宫也很可能成为冷宫。自从他第一次踏进这右内率府,便感到寒光凛冽,浑身发冷。他每天的神圣职责是掌管这兵器库的钥匙,看管这满屋子的冷兵器,再就是传达上司的命令。唐朝的冶炼技术已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巅峰,这些兵器闪耀着一个王朝极致的光芒。而一个崇尚武功的王朝,对武器的管理也特别严格,大唐各路军士,无论禁军或藩镇,从头盔、铠甲到十八般兵器一律由朝廷统一配发,严禁私下定制和打造。谁掌握了国之利器,谁就掌握了天下。这府库壁垒森严又格外冷清。一个顾影自怜的士人,日复一日地穿行于这兵戈阵中,总要下意识地擦拭这些兵戈,让它们时时保持应有的光亮和锋芒。他也不知道这些兵器何时才能派上用场,但一旦投入战场,这每一样兵器就会变得像血火一样炽热,又在血与火中锋芒四射。

  谁能想到,这个终日和冷兵器打交道的兵曹参军,竟是一个大唐才子。

  大唐才子如井喷一般汹涌,而能够跻身于《唐才子传》者也寥若晨星。在众星朗朗中,你会发现一个让你眼睛忽然一亮的名字——岑参。

  岑参,南阳人,文本之后。天宝三载赵岳榜第二人及第。累官左补阙、起居郎,出为嘉州刺史。杜鸿渐表置安西幕府,拜职方郎中,兼侍御史,辞罢。别业在杜陵山中。后终于蜀。参累佐戎幕,往来鞍马烽尘间十余载,极征行离别之情,城障寨堡,无不经行。博览史籍,尤工缀文,属词清尚,用心良苦。诗调尤高,唐兴罕见此作。放情山水,故常怀逸念,奇造幽致,所得往往超拔孤秀,度越常情。与高适风骨颇同,读之令人慷慨怀感。每篇绝笔,人辄传咏。至德中,裴休、杜甫等尝荐其识度清远,议论雅正,佳名早立,时辈所仰,可以备献替之官。未及大用而谢世,岂不伤哉!有集十卷行于世。杜确为之序云。

  这寥寥数语几乎把一个人的一生都交代了。一个时代人才太多了往往也是一种浪费。这样一个大才子,为了谋得这一份卑微的官差,不知空熬了多少岁月。

  对于寒门士子,科举是唯一的出路,但岑参一开始并未选择科举之路。

  奇怪了,他既然满腹诗书又踌躇满志,为何不直接走科举这条正途?这其实是他审时度势后作出的选择。唐代取士分制科和常科,制科由天子特旨召试,以待“非常之才”,主要试对策、直言极谏、贤良方正、博学宏词等诸般科目。常科则以明经、进士二科为重。明经是汉武帝采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特辟的选举科目,为隋唐所沿袭。岑参之父岑植“弱冠补修文生,明经擢第”,便是以明经科入仕。同明经科相比,进士科尤难。唐人有谚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三十岁考上明经科已算是年老,而五十岁登进士第还算年少。进士科如此之难,只因僧多粥少,从唐初以至盛唐每年进士科录用人数寥寥无几,少则几人,多则十几人。直到唐中叶以后,进士科才占突出的地位,如非进士出身,哪怕位极人臣,“终不为美”也。

  岑参躬逢盛世,在屡屡碰壁后竟有了生不逢时之感。他的出生,一开始就是一个难以确定的年份。史上至少有三种说法:唐玄宗开元三年、开元四年、开元六年。比较多的说法是开元四年丙辰图片(716年),属龙。这年六月,上皇驾崩,这位太上皇即唐睿宗李旦,尽管他已禅位于皇太子李隆基(唐玄宗),却一直把持朝廷大政。而他驾鹤西去,终于使得李隆基继开唐统,开创了唐朝中兴以至巅峰盛世的开元之治。而一个臣民的降生与一个上皇驾崩恰好发生在同一年,说来只是偶然而宿命的遭逢。所谓宿命不到生命的尽头也难以窥见其山高水深。

  而他降生的时日更加模糊。他被命名为岑参。古典士人有名无姓者极为罕见的,他却只留其名未见其字,对于“参”字的读音也莫衷一是。岑参所处的时代依然沿袭贵族社会,官位主要授予那些封妻荫子的高官世家大族子弟。这种恩荫授官又称门荫,而门荫盛于唐朝,科举作为仕进之路远不如门荫之盛。若以门荫而论,岑参祖上和唐初的岑氏家族,那可真是“叱咤则风云兴起,鼓动则嵩华倒拔”。他年届而立时尝作《感旧赋》,历数家世之辉煌、沦替和平生坎坷,一提到先辈的荣耀便难掩自豪之情:“参,相门子……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

  这“吾门三相”的第一位是“江陵公为中书令辅太宗”。江陵公乃是岑参的曾祖父岑文本,字景仁,邓州棘阳县(今河南南阳新野县)人,隋朝时迁居荆州江陵,唐太宗时又封江陵县开国子,故称江陵公。对于岑参的籍贯,后世一直争论不休,一说为南阳人,一说为江陵人,他的籍贯其实就是随其曾祖。《唐才子传》说得很明白:“参,南阳人,文本之后。”而无论南阳还是江陵与他的人生仕途都没有什么关系。这位江陵公乃是东汉征南大将军岑彭之后、西梁吏部尚书岑善方之孙,而他在仕途上又超过了这些辉煌的先祖。据《新唐书》所载,文本“性沉敏,有姿仪,博考经史,多所贯综,美谈论,善属文”,唐太宗每每称赞文本“弘厚忠谨,吾亲之信之”。贞观十八年(644年),文本拜中书令,“掌佐天子执大政”,又称右相。可惜天不假年,就在他拜相的翌年,文本随太宗征辽东,至幽州(今北京)暴病而逝,其实年届天命,谥宪,陪葬昭陵。

  继文本拜相之后又有“邓国公为文昌右相辅高宗”。邓国公乃是文本之子、岑参伯祖岑长倩的封号。长倩先相高宗,又相武后。当武则天改唐为周,他依然深受武皇器重,于天授元年(690年)拜文昌右相,封邓国公,翌年又加特进、辅国大将军,其权势仅在武则天侄子武承嗣之下。此时,武则天欲改立侄子武承嗣为皇太子,此举遭到岑长倩的极力反对,他不只是得罪了女皇武则天,还得罪了整个武氏家族,被罢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纵然被贬,那也是统帅万甲千骑的金盔大将军,他率师西出阳关,远征吐蕃,为大唐收复了被吐蕃夺走的安西四镇。然而这样一位“叱咤则风云兴起,鼓动则嵩华倒拔”的大将军反而让武氏更为忌惮,又诬陷其谋反而斩于市,五子同赐死。

  邓国公几乎遭受了灭门之灾,却有一子侥幸逃过一劫,这就是“汝南公为侍中辅睿宗”的岑羲。景云元年(710年),唐中宗李显驾崩,中宗第四子李重茂被韦后立为皇帝(即唐少帝,又称唐殇帝),而实权则为韦后掌控。韦后试欲效武周主宰天下,而少帝形同傀儡。唐隆元年(710年)六月,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里应外合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拥立李隆基之父、相王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岑羲因为睿宗保驾有功而拜相(侍中),封南阳郡公。同年八月,唐睿宗禅位于皇太子李隆基,当时,太平公主权倾朝野,大有效武则天和韦皇后摄政之势,阴谋废黜唐玄宗。岑羲远比他的祖父和父亲更识时务,但最终还是没有看清历史大势。他眼看太平公主势大,便依附于她。然而,这一次他还真是看走眼了,这个李隆基绝非李重茂,他在太平公主发动政变前先发制人,将太平公主擒获并赐死于家中,而岑羲等依附太平公主的朝臣则落得了更悲惨的下场,岑羲被处死并籍没其家,亲族数十辈放逐殆尽。

  这三代宰相执掌大唐中枢六十载(即所谓“国家六叶”),将岑氏家族的地位推向了人臣的极顶,却也推向了危险的极端。而随着岑羲伏诛,岑氏家族从此一蹶不振。这是发生在岑参出生前两年的故事。不幸中的万幸,岑参这一支因不是岑羲的直系亲属而幸免于难,但再也不能享受祖上封妻荫子的恩荫。说来,岑参还和岑羲这个伯父扯上一点关系。岑羲写的一首诗——《参迹枢揆》,而今原诗已不存。据后世推测,岑参之名很可能是受《参迹枢揆》的启发,“参”,当读“can”,乃是指望他重振相国家声之义。

  岑参之父岑植,字德茂,为中书令岑文本嫡孙,他以“明经擢第”后,辗转于同州参军、蒲州司户参军等卑微的地方官吏,“玄宗初,坐亲累,贬夔州云安丞”,这个“坐亲累”就是受其堂兄岑羲的连累。但他依然在息息谨慎,一步一步进取,“擢润州句容令,有善政,县人为建德政碑。历仙、晋二州刺史。”

  岑参出生时,父亲正在仙州刺史任上,岑参就降生于刺史府邸。岑参之母乃是岑植继室,先夫人育有岑渭、岑况二子,在岑参年少时他们已长大成人,另立门户。岑参还有同父同母三兄弟,岑参、岑秉、岑亚(一作岑垂),这哥仨中岑参居长。岑氏兄弟五人,后来皆入仕,岑渭官至澄城丞,岑况曾任单父令、湖州别驾,岑秉官至太子赞善大夫,岑亚官至长葛丞。这大都是七八品的“些小吾曹州县吏”,官较大的就是太子赞善大夫,为正五品上。而后来官做得最大的还是嘉州刺史岑参,差不多赶上了他父亲。

  当岑参五六岁时,父亲又迁晋州刺史。仙州在今河南平顶山叶县一带,而晋州在今山西临汾一带,这是岑参幼年记忆中的第一次西行。他坐在一辆满载着书籍的马车上,翻过一座山,又见一座山,这山望着那山高。他下意识地远眺着落日的方向,这西去的路何时才是尽头啊?而在这关山重重、迢迢无期的旅途中,他对遥远的西域产生了无尽的神秘感,那眼睛里射出一种极其邈远而又恍惚的光。

  晋州离西域还遥不可及,为唐朝之上州,而晋州刺史之品秩高于仙州,约为从三品。走到这里,岑植的人生仕途也就此止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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