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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西来》(二)

发布时间:2020-12-10 11:46:45 来源:昌吉日报

  陈启文

  岑参在晋州度过了五六年悠游岁月。他“五岁读书,九岁属文”,虽无神童之名,却也早早显露出了一个大唐才子的天赋。这孩子简直是一个天生的书虫,一翻开书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十四岁时,他已把父亲的藏书读完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他翻了翻就觉得没必要再读下去了,那都是父亲为“明经擢第”而寒窗苦读又索然无味的经书。他最爱看的是各种史籍,从《史记》一百三十篇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一直到他曾祖父江陵公撰写的《周书》五十卷,他都读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太史公的书,他觉得哪怕看一辈子也不过分。除了这些史书,他也爱读那些奇书,如《穆天子传》《山海经》,那天地间的一切奇异之事,奇异之物,都让他感到好奇。其实哪一个孩子都天性好奇,但当他长到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到了天命之年,还像孩子一样好奇,那也算是奇迹了。岑参就是这样一个奇人。年岁越大,他读书反而越来越任性了,就像陶渊明一样,想读什么读什么,爱在哪儿读就在哪儿读,有时候读不下去了,他就任性地把那破书往窗外一扔,去你的!

  少年岑参在书中遇到了无数的古人,那纵马驰骋于漠北大荒、让匈奴闻风而逃的飞将军李广;那穿越大漠戈壁两次出使西域、为大汉凿空——开通西域大道的博望侯张骞;那奇袭龙城、七战七捷、打得匈奴望风而逃的大司马卫青;那率军打通河西走廊、深入漠北两千里、一举歼灭七万匈奴精锐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那孤绝无援、坚守疏勒城的东汉名将耿恭;那被匈奴掳去而谱写了《胡笳十八拍》、一曲胡笳动中原的蔡文姬;还有那个驾八骏西巡天下、行程三万五千里、会见西王母的穆天子……这一个个远逝的背影和他们在漫漫风尘中跋涉而过的西域古道,让岑参从小到大时不时就走神,一走神就恍若到了那遥远的天山和葱岭……图片

  那其实不是走神,那是一个越来越执著的念头。

  按《唐才子传》之说,岑参少时便“博览史籍,尤工缀文,属词清尚,用心良苦”,这样一个早慧而又用心的少年,无疑让父亲看到了重振家族的希望。然而,这位父亲可能没有看见还有另一个岑参,他也永远看不到岑参的未来了。

  父亲病逝的那年岑参十四岁。他在那年也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被一匹狼给吓死。

  那是他第一次与狼遭遇。而在此前,所有的狼都是他母亲故事里的狼。那样一个慈眉善目的母亲,竟然会模仿狼的叫声,她扬起脖子,像一匹母狼一样嗥叫:“呜——嗷——”

  一个母亲,显然是想要吓唬自己任性的孩子,别让他到处乱跑,而那时晋州周边的山中还时常有狼出没。但母亲故事里的狼是吓唬不了一个少年的,他的好奇心和胆子都大得很。那年夏天,岑参和几个小伙伴去韩信岭去游玩。在读过太史公的《淮阴侯列传》后,他对韩信既崇拜又惋惜,而韩信被砍掉的脑袋就葬在韩信岭。岑参后来还写过一首诗:“汉中二良将,今昔各一时。韩信此登坛,尚书复来斯……”

  韩信岭离晋州城不远,几个懵懂少年正在峭壁深涧中穿行,忽然看见了一条蹲在岩石上的小狗。他们觉得这小狗太好玩了,逗弄了一会儿,又想把它抱回家。一条狼从灌木丛里一下蹿出来,那是一匹只有三条半腿的母狼,那半条腿不知是被更厉害的野兽给咬掉了,还是被猎人的铁夹子给夹断了。它一声不吭地扑向了几个少年。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是条母狗呢,当那“母狗”一口咬住岑参的脖颈,几个小伙伴们愣了一会儿才惊醒过来,那不是狗,那是一条狼!好在,凡有野兽出没的地方就有猎人,也多亏了岑参命大,恰好有个猎人提着弓箭赶来了,他一声断喝,那母狼赶紧松开了口,用嘴叼着小狼崽子窜进了山林,几个少年才听见从山林里传来的嗥叫声:“呜——嗷——”

  这一次惊吓,让岑参生了一场大病,在昏睡中,感觉那条狼一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喉咙,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呼喊就是醒不过来。当他从昏睡中慢慢醒来,模模糊糊地看见一撮摇曳的花白胡须,那是父亲在端详着他。说来也怪,就在岑参病好不久,父亲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而那匹三条半腿的母狼连同那“呜——嗷——”的嗥叫声,从此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父亲做了两州刺史,死时家中竟无余财,这让岑参在痛失慈父之后,一下陷入了“早岁孤贫”的境地,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就是藏书千卷。

  在父亲辞世的第二年,母亲便带着岑参三兄弟从晋州刺史府邸迁往河南府王屋县,一辆牛车上载着孤儿寡母和书籍,走了十多天才走到那“山中有洞,深不可入,洞中如王者之宫”的王屋山。这山中的青萝河畔,有岑参祖上留下的一处别业,也就是几间旧草堂,岑参称之为青萝旧斋。由此,一个生于鼎食之家的公子哥儿,便沦为荆室棚户之子。岑母携三子在青萝旧斋仅仅住了一年。阴阳失位,寒暑错时,这山中风寒太重。而岑参每夜都会梦见自己那些未曾谋面的祖先和那只三条半腿的狼,有时候还会陷入如“鬼压身”一般的噩梦,他在梦中尖叫着惊醒后好久都回不过神来。岑母感觉这老屋里阴魂不散,她的风湿也越来越重,于是又迁居到嵩阳,这山中也有岑参祖上留下的几间旧草堂,名曰嵩山少室。此地处于嵩山之阳,比青萝旧斋多了阳气,少了阴寒。而这次迁徙,说来还有一个让岑母不太情愿的隐衷——为了投靠岑参的兄长。对于一个后母,这是挺尴尬也不心甘的。岑参在《感旧赋》中称自己“十五隐于嵩阳”“无负郭之数亩,有嵩阳之一丘”,好在家中书香未断,在父亲逝世后,他又幸赖有“荷仁兄之教导,方励己以增修”。当时,岑渭就在澄城县为官。澄城县今属于陕西省渭南市,位于陕西关中盆地东图片部,离嵩阳不远。岑参一家在嵩阳住了五年,这期间他又痛失慈母。而此时他已年及弱冠,大哥说:“你该出山了!”

  二

  岑参出山后,从来不说自己是刺史之子,那时他正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在内心深处甚至对一生官至刺史的父亲还有点瞧不上,一直以相门子自诩。然而他这个相门子随着伯父岑羲伏诛而恩断荫绝,他又视科举为畏途,于是在恩荫授官、科举入仕之外选择了第三条道路,献书求仕。他在《感旧赋》中自述“二十献书阙下,弱冠干谒王侯”。献书阙下,就是直接向天子上书。岑参对这条路一直心存幻想,他觉得凭自己的本领“献书阙下”,总有一天会得到皇上的赏识。而当今 圣上(唐玄宗李隆基)乃是“以雄武之才,再开唐统”的圣主明君,他求贤若渴,恨不得将天下人才一网打尽,直至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天下英才尽得其用也。每一次献书后都是漫长的等待,他随时等待着天子的召唤,但那宫阙实在太深,当他在皇城更下仰望着那重重琉璃屋檐时,感觉他是在等待一个极其渺茫可虑的消息。

  岑参唯恐一个人才被日理万机的天子遗漏,又转弯抹角去拜访王侯将相和朝臣,只要他们能在天子跟前说句话,他的命运就改变了。他对那些达官贵人也同样充满了幻想,想他岑氏家族三代宰相,如今很多达官贵人都是经他们家族栽培提拔,多少还念一点旧恩吧。然而,岑参却不知吃了多少闭门羹,他这天真的幻想却在一道道紧闭的朱门前化作了泡影。其中也有几个朝臣对他这个相门子还算客客气气,有酒有肉款待,还打发给他一些散碎银子,至于推荐他入仕为官之事,在打发他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岑参又在《感旧赋》中怅叹:“我从东山,献书西周。”东山指代东都洛阳,西周指代西京长安,但无论是东都还是西京,对于这些寒门书生实在是居之不易,岑参又不想离这两座都城太远。为了就近找一个栖身之处,他随兄长来到东与长安交界的高冠峪中,此地位于秦岭北麓,为终南一脉,因山内石帽峰恰似巨人头戴高帽而名之,又酷似唐人的官帽,故以高冠峪名之。这让文人士子趋之若鹜,很多人来此参拜高冠,以祈求科举高中,早日能戴上这冠冕堂皇的高冠。岑参得兄长之助,在此盖起了几间草堂——高冠草堂。而岑渭为官的澄城县离这里更近了,每个月都会给岑参送来一些柴米油盐。

  岑参在高冠峪中隐居耕读十载,并娶妻生子。其妻没有留下名氏,子女亦不可考。从岑参留下的诗篇看,他与妻子伉俪情深。岑参在婚后依然为入仕而上下奔走。一次岑参夜宿盘石。盘石为今河南灵宝市西磐豆镇,此地位于黄河中游。岑参在一条长河滔滔不绝的流逝声中辗转难眠,茫然而孤寂的旅途,他对妻子的思念只能寄托在诗中,深情而又满腹惆怅得吟出了一首《夜过盘石隔河望永乐寄闺中效齐梁体》:

  “盈盈一水隔,寂寂二更初。波上思罗袜,鱼边忆素书。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春物知人意,桃花笑索居。”

  从“波上思罗袜,鱼边忆素书”一句可知,他妻子既通文墨,能写书信,又能为他织罗袜,这是一位秀外慧中、心灵手巧的女子。而透过此诗,依稀可以窥见一位眉如新月的女子,有着满头浓黑而柔美的头发。她善解人意,笑若桃花。这样一位女子,即便不是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

  在茫然无望的等待中,岑参爱上了垂钓,这似乎也是林泉隐逸共同的爱好。

  高冠峪中有一条溪涧,岑参每天清晨背着钓竿,踩着樵夫走过的一条路到溪边垂钓,只要把钓竿伸入溪涧,他似乎把一切都忘怀了。那涨涌的涧水淹没了采樵伐薪的山间小路,他也浑然不知。当妻子的呼唤声穿过山林从草堂那边传来,他才发现肚子饿了,这才背着钓竿、拎着鱼篓回家。那是春天,烂漫的山花倚着草堂前的一圈药栏,仿佛醉了一般。然而哪怕真是醉了,一旦醒来又是满腹惆怅。姜太公渭水钓利,严子陵桐江钓名。名与利,从来就是世人永远的诱惑,同时又是天下士人永远想要放下的两个人生包袱,背不起,放不下,抓不紧,解不开。

  岑参不光是满腹诗书,他儿时就削木为剑,后来父亲又把祖上传下来的一把三耳云头形长剑传给了他。仗剑任侠乃是大唐文人士子崇尚的一种生活方式。岑参少时在晋州就见过不少并州健儿。并州,今太原一带。并州和幽州为古代北方边防重镇,多豪侠少年和血性勇义之士。岑参从小便读过曹植的《白马篇》,那句“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还有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中的那句“何如并州儿”,他多么想成为一个并州健儿啊!不仅岑参,这也是那一代文士共同的梦想。李白在《少年行》中也抒写了他的少年情怀:“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那时岑参还无缘结识李白,但他也步李白之后尘,数出潼关,漫游河朔,一身并州健儿的打扮,谁都以为他是一位游侠。那时他已小有诗名了,他的诗都是抚剑而歌,但他一心想做的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剑客,他想做的是一位琴心剑胆、以文驭武的儒将。如江陵公,以文墨位宰相,当国有危难,即可随御驾亲征。又如邓国公,奔赴西域为帝国收复失落的江山。他觉得自己不只是担负着重振家族的希望,更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在献书中尽情展示了自己“才堪经邦、武足安边”的韬略与学问,他觉得这才是一个帝国最需要的人才。

  岑参在奔走京洛时结识了王昌龄,又通过王昌龄认识了王之涣和高适,这三位当时就是名闻遐迩的边塞三侠了。那史上有名的唐代四大边塞诗人或边塞四侠此时已是四缺一了,还有一位就是岑参。但岑参此时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哪能知道自己此后会成为与这三侠比肩的边塞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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