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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轮台》(五)

发布时间:2020-12-17 18:02:23 来源:昌吉日报

  《唐轮台》第五部分

  冯杰

  7.轮台新雪

  此时忍不住急搓双手,我立在袭人的寒气里。据说在昌吉这天还不算冷,冬天最冷能到零下40多摄氏度。看完昌吉公园的西城古城遗址,开车到东城门唐城遗址,在不重叠唐朝的时间里穿越,车轮绕了现代昌吉城半圈才到达,如此推算,可见当时唐城池规模之大,不是一般的小城守捉可比。

  每到当地我有个未能免俗的习惯,先问昌吉房价。司机笑了,让我猜。全市都是高楼耸立,古城遗址在现代化建设里逐渐退缩。这些都属“无用”东西。古城随着现代化步伐后退、溃败、消失。

  由于过去缺少重视,古城逐渐萎缩。白钰群父辈那一代人建设新疆来到这里,他记得在老城周围,生活着大批河南人,为了谋生,都用轮台古城的墙土制作花盆出售。那些花朵吸收了唐代的土,花朵将会如何硕大?用唐朝的土制作的花盆应种武则天时代的牡丹。就在这里,白钰群指给我看,还能看到古城墙上有挖洞造房的痕迹。尽管时值初春,寒风料峭。我看到唐城遗址下围着两米高的铁栅栏,城址下是一排排平房。我在残雪里看到介绍的石牌,上面文字和公园里石牌上的一样。附近大铁门紧闭,从门缝探看,里面旧物成堆,立即引来狗叫,里面的人说,这附近院子都是废品收购站。路上全是泥浆和残雪。我问路上一个行人,知道这座唐城吗?回答倒是很轻松,听我爸说,很早就有这个“破城子”了。

  路口拐弯处,雪地里一只白狗跑来,雪地落满狗爪印,后面紧跟着一个女人开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斗里装满旧房拆迁下来的废品,铁丝像张牙舞爪的螃蟹,拖拉机过后溅起的泥浆落我身上。车头坐着一个男人,这个为生计奔忙的劳动者,奇怪地看着两个闲人在大冷天似乎无事闲逛荡。

  白钰群指着脚下残雪说,从昌吉古城东行这里算起,直线20余公里就进入阜康九沟十八坡,近年考古证实的唐朝路基是从奇台往西,就在九沟十八坡处断际,进入九沟十八坡才是“峰回路转不见君”。这已近似诗人的情境了。

  己亥初春,新疆看不到春意。来自中原的我站在昌吉古城缺口处,期待大唐烽烟。现实里早已看不到边塞诗人歌咏的昔日唐城恢弘,我看到遗址下面斑驳的残雪,凝固的泥浆,一阵寒风吹来,恍惚眼前出现岑判官武判官行走在雪中的身影。我如今就站在轮台东门,是他们昔日走过的地方,在时空交错里,呼吸和脚印都在重叠。中国诗人写雪最好的一句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落雪之后,诗坛更无雪。忽然间唐诗中一场雪意来临,“雪中何以赠君别,唯有青青松树枝。”

  寻找诗人的马料单子

  青麦渐渐兮———先秦民歌

  1.启程

  从昌吉启程,要到达吐鲁番。穿越天山南北之旅,目的要去见证一份信物,寻找和唐朝人有关的墨迹,一帧关于边塞诗人岑参的马料单子。晚夏初秋时节,这一次车行可谓发轮台,过北庭,达吐鲁番。可借用岑参那两句,“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

  在唐诗璀璨的星空,岑参除了千年传播不衰的边塞诗歌,马料单子是一个诗人被忽视的生动细节。单中窥诗,是他西域生涯里的局部和片段,让诗人从中鲜活起来。我翻阅《中国书法图史》,见过唐代诗人的墨迹,如贺知章、李白、杜牧、白居易,从没有见过岑参墨迹。尽管后来知道马料单子也不是诗人墨迹,只能称上“信息谱”,是岑参留下来的活动信息,近似诗人对账单,但它是记录西域生活气息的实物。里面有马蹄声声,旌旗猎猎,征尘的方向,交流的手语,诗人的声音。

  “马料单子事件”像一个情节交叉不断重叠的故事,是一个不经意里的偶然,是一个超越想象的传奇。它包含唐代的很多信息,譬如地域的、社会的、个人的、战争的,官方的,民间的,综合一起,只有在西域独特背景下才能产生此物。我最早从汪曾祺文字里知道线索。汪先生是小说家、散文家,少有诗歌,偶尔一读,觉得诗歌质朴,如话家常。他在早期《吐鲁番的欲望》一诗里,有句“有人在戈壁滩上,捡到岑参的一纸马料账。”从诗句上判断,汪先生也是文字表面转述,人云亦云,可推断出他并没见到实物。

  在昌吉,新疆作家刘亮程也对我说过,岑参有一张马料单子,写“轮台”时要去看看,感受一下。一份存在或者不存在的马料单子,像新疆的一片云彩,一张魔毯,开始飘忽不定,那一帧纸影和唐朝马蹄在前面不断晃动敲响,督促着必须要看。

  2.展台空空如也

  按照设想计划,我和白钰群启程,穿越天山一千多公里,到吐鲁番博物馆,感受唐人的气息,看一眼岑参,核实一张马料单子。他说也是在文字里听说,这一次属于两个人同访一张马料单子。当初也许想得简单,以为实物摆在展览柜里,像平时其他手札一样,任人观赏。只管拍照、记录、印证、感受。参观完吐鲁番博物馆后才知道,并不这样简单。吐鲁番气温这几天都在50摄氏度上下浮动,眼镜被蒸气遮掩,下车看不清,在热气腾腾的吐鲁番式热情里,我能看到“吐鲁番博物馆”几个大字,是冯其庸先生题写,他对新疆一生情有独钟,曾11次亲自考察。从一层到二层,把吐鲁番博物馆丰厚的文化一一走马观花看了一遍,最后绕过独特的干尸馆,来到那个馆中馆—吐鲁番文书馆。进门便询问工作人员,岑参那一张马料单子何在?回答是没有听说过岑参的马料单子。她指着展台,说最有名的几幅字都在这里,可以随意看。看到柜台里有几幅剪成鞋样的书法(我下面会展开再说)。文字内容并不是所要寻找的诗人的马料单子。工作人员说,好像过去在这个空位置上放过一张,可能就是你们要看的马料单子,文书馆经常全国调展,也许调到外地了。工作人员回答也把握不准,马料单子的去向解释得有些模糊。这结果让人大失所望,在吐鲁番博物馆竟没看到那一张马料单子。下次再来吐鲁番不知何年何月,我对世上每次相见都视为此生唯一。

  在吐鲁番失落心情和初来吐鲁番喜悦心情是一样,不经意间,像那一年我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忽然看到苏东坡《一夜帖》。白钰群推测马料单子可能存放在自治区博物馆。还没离开吐鲁番,我们已开始盘算如何到乌鲁木齐去寻找。这次天山南北之行的目的就是一睹马料单子,惦记着岑参的马蹄声在纸上敲响。我们决定第二天到位于乌鲁木齐市内的自治区博物馆,继续寻访那一张马料单子。到了傍晚,忽然柳暗花明。新疆人好客,白钰群的朋友晚宴接风,在座有马庭宝,作家兼书法家,还赠我一本刚出版的散文集《热土》。席间我说起没见岑参马料单子的遗憾,马先生说,可以看到另一种形式的,自己有两套影印原作《吐鲁番文书》,印量稀少,其他地方不易看到。宴席上忽然响起西域消失的马蹄声,有点踏破铁鞋无觅处。宴上热情像那本《热土》,马庭宝说,要想看吐鲁番文书可以,得把这杯酒喝下。酒比吐鲁番温度要高。因为岑参话题加入了晚宴,回酒店已是子夜,吐鲁番星空和悬挂的葡萄混淆一起,在眼前倾斜。白钰群尽管海量,也挡不住“吐鲁番式”的温度,扶着上楼。

  3.在有“地凉”的房子里

  第二天,走进马庭宝书房,从温度上感觉冰火两重天,外面如下火球,房里灌满清凉。他说是因为安有“地凉”。我第一次知道房子除了“地暖”还有“地凉”。我抄过宋人梅尧臣诗句“地凉宜牧马”,像专门写给吐鲁番的老马。老马在“地凉”里搬出两套《吐鲁番文书》,六卷本和两卷本,老马专题研究吐鲁番本土文化,《吐鲁番文书》专业性强,社会少人问津。文书原件残破不全,尽管经过专家校注,有些还是有头无尾,语不连句,读起来有点困难。

  一一摊开案上。慢慢读来,细细分类,文书并不枯燥,且内容广泛,情趣横生,从中可以看到唐代居住在高昌人民生活的细枝末节,日常状态。对我这外行人而言,如打开一座西域文化藏宝洞,玻璃球一般五光十色。主人洗一盘子刚下架的吐鲁番葡萄,我俩看得投入,都忘记吃。一人一卷翻看记录,多亏提供一方清凉空间。那天临别,老马让我写字,我伏案涂墨:“宝物在庭,其光耀月。”吐鲁番照耀了我的孤陋寡闻,打开浩瀚的文书后知道了许多冷知识。吐鲁番文书庞杂丰富于吐鲁番葡萄,西域学术界除了“敦煌学”,后来增加了“吐鲁番学”。“吐鲁番学”比“敦煌学”年轻,敦煌学资料可谓行到水穷处,而吐鲁番学资料在这块土地上不断出新。

  我俩翻阅三个多小时,依然没见那一张马料单子。我怀疑单子是否存在?晚上还要返回昌吉,时间急促,建议俩人分开,把范围缩小在“阿斯塔那五零六号墓文书”一辑,即使这样划分,此辑依然一百多页,不是想象里的一目了然,只能细看影印图片。

  所谓的一张“马料单子”,原来是驿站当事者每天所记的流水账单,近似我下榻在昌吉宾馆,前台服务员每天记录住客身份证登记簿,细碎,繁琐。夕阳余晖低垂在“地凉”书房。终于,在《吐鲁番文书》里,我和岑参这位中原老乡在唐朝残纸上相遇了。马料单子根本不是当初想象那样。这位边塞诗人在我心里如此之重,而在浩繁的《吐鲁番文书》里,轻轻一笔带过,稍不留神就有风雪吹过,把诗人一粒名字漏下。岑参马料单子的话题,多数人是从纸上二手文字转抄成三手文字,文字不一。主人那盘吐鲁番葡萄依然在案头端坐。我说:“来,吃颗吐鲁番的葡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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