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轮台》第六部分
冯杰
4.何谓“跳荡功”
《吐鲁番文书》比吐鲁番葡萄所含元素多。
为了全面了解《吐鲁番文书》来历,细说岑参马料单子前,先说当时西州一位叫“张无价”的军人,说罩在他身上那一口传奇的“纸棺”。
唐朝西州归属安西都护府管辖,安西都护府最高统帅是大都护,张无价在大都护手下任西州游击将军。张无价作战勇敢,战绩出色,立下过“跳荡功”。什么叫“跳荡功”?我特意查找资料,唐代文武双全的李德裕写了一篇名字很长的文章 《请准兵部依开元二年军功格置跳荡及第一第二功状》,里面这样解释:“开元格,临阵对寇,矢石未交,先锋挺入,陷坚突众,贼徒因而破败者,为跳荡。”
翻译成白话文,“跳荡功”获得的条件是:对敌之时,利箭未发,挺起兵器,杀入敌军,撼动敌人阵脚,最终获胜的猛士,才能立“跳荡功”。照这荣誉标准,历史上只有赵子龙、薛仁贵少数人才能获得。
关于张将军之死,有两种版本。第一个说法,张无价去世后,因西州离大唐遥远,遗体不能归故里安葬,只能就近葬在当地高昌。按照中原人葬俗,不管有钱没钱,亡人都要敛进棺材,入土为安,高昌对亡人殓葬比中原要简单一些,在布满戈壁石的黄土层中掏出一个墓穴,用毡片或柴草裹捆尸体入葬,讲究的仅是在尸身下铺一层草席,如双人合葬,铺上两张草席。
张无价身为游击将军,殓葬形式得上档次,不然对不起“跳荡功”。军中有人提议,找不来上好木棺,可就地取材,给张将军糊一口纸棺。也算因地制宜,镇守西州的士兵开始以木杆为骨架,找来军中存留废弃不用的旧账单纸张,在一种形式里表达情感,有的纸张剪成鞋样给张将军穿上,有的剪成腰带给张将军系上,有的剪成大小合适帽子的形状,戴在张将军头上,其他剪纸部分也根据需要一张一张地剪贴粘贴。终于大家手工糊出一个没底的纸棺,下葬时,把这口纸棺材扣在墓穴中的张无价身上。
我以为制造纸棺是西域为逝者下葬的一个风俗,在唐代流行,中原之所以没有发现纸棺是地理原因,除了无此风俗,地貌潮湿容易腐烂也不容忽视。现在来看,这口纸棺纯属个例。
还有另一种说法,随同张无价发掘出的随身文件告示世人———张将军尽管叱咤风云,但晚年过得凄惨,唯一的女儿出家为尼,法号法慈,张无价余生住在寺院,由女儿照顾生活。他死后法慈没有能力安葬,几年后才申请到官府出资,雇人下葬。许是贫穷到无力置办棺椁,法慈别出心裁用各处找来的废纸,带着对父亲的爱,糊成了一具纸棺材为父亲盖上。
说法虽有两种,但纸棺终究一口,一口纸棺实实在在罩在唐朝一段历史之上。
世间棺材很多,这一口纸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时间到公元281973年,考古学家在吐鲁番高昌故城发现系列墓葬,“西北旧茔”就是著名的阿斯塔那古墓群,在506号墓内出土了罩在张无价身上的纸棺,是对西域文化的恩赐。
出现这种奇迹要归功于西域独特的自然环境。吐鲁番异常干燥,全年降水量16毫米,蒸发量2837毫米。我到吐鲁番那天,马先生幽默地说,这几天恰好是吐鲁番治疗关节炎的好时期,许多游客专门来,把腿埋在沙里面,吸取潮气,疗效出奇好。
由于“西北旧茔”独特的干燥环境,张无价身子已成干尸,干尸在内地鲜见,可在乌鲁木齐“西北旧茔”墓地,则司空见惯。当年日本探险家大谷光瑞、橘瑞超就从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盗走干尸,绕道俄国,抵达长春,运回日本研究。
话说张无价身上的那口纸棺,纸张已经干裂、开胶、掉落,残破得和旧渔网一个样子,可它像一口文化的聚宝盆,内容丰富,从此鼎鼎大名。
专家小心翼翼将这口纸棺请到文物局,经过对贴在纸棺上的废纸逐一检查整理,发现这是一个更令人惊奇的“宝贝”。经过分析后得知,张无价纸棺上贴着的全是当时西州军营中大都户帐中用剩下的废纸,内容庞杂丰富,里面有大都护写给朝廷的奏折的底稿,都护府下辖各军营与都护府的公私书信,买卖契约,石窟题记,驻扎都护府唐军的人数、训练、军械以及粮草的调拨、配置和使用明细单,军民之间来往信函,佛教写经,衣物疏,药方疏等十几种形式,小中见大,涵盖内容超出一个常人对于一口平常纸棺的想象。
没人想到,在唐朝的某一天,废弃的公私文书裁剪成逝者穿戴的鞋靴、冠帽、腰带和枕褥的形状,这些陪葬品在地下等待阳光,最后穿过一千多年的时空,才出来照耀得人眼花缭乱。
我当时在馆里柜前,第一眼看到那写在鞋样上帽样上的书法,大为惊奇,无名氏的字比我写的都好。仅从书法角度讲,这些文书中不乏书法精品,形式上包含小楷、行楷、行草、隶书、魏碑多种书体,哪怕片纸残章断句,完全不输当年知名书家,更高于当下身边游走的那些中国书协会员、“国际书法大师”,让我这位书法爱好者如看法帖,额头冒汗。
《吐鲁番文书》内容丰富,仅举一例,日本探险家大谷光瑞两次在吐鲁番收购文书,竟有当时唐高宗仪凤年间西州都督府管辖下的北馆厨于市购买莿柴、酱料等物酬值案卷的细节,可直接步入唐代灶头。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口纸棺是西域文化史上一口深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西域文化金字塔,简直像一座小型的唐代军事和社会档案馆,一出纸上排演的多目剧,今人能在张无价的纸棺上拆解出来这些珍贵材料,是巧合?是机缘?还是优越地理上的赏赐?再或者是文化幸运?
纸棺绝版,任天下能工巧匠也糊不出第二口了。
5.青麦
站在吐鲁番博物馆文书馆展柜前,我面对鞋样、帽样、书法,那时还没有猜到谜底。
在斑驳丰富里,我看到一千多年前弥漫的生活气息,还有童趣,残纸上展示出一个唐代少年日子里的烦恼,阿斯塔那第363号墓出土唐朝“一个学童的故事”,一名12岁叫卜天寿的小学生在抄写作业《论语郑氏注》。
《论语郑氏注》东汉经学大师郑玄所注的《论语》,史料记载这部著作在唐以后失传了。本世纪以来,在敦煌、吐鲁番等地出土不少《论语郑玄注》残本,但只有卜天寿所抄写这个抄本是所有残本中保存最好,内容最多,里面包含《论语》中《八佾》《里仁》《公冶长》三篇和《为政》的一部分。我只看到教科书里贯穿的童趣,在这些残纸上有一位卜天寿同学起伏的心情。
那一天是中午,阳光很好,他伸伸懒腰,终于抄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前前后后都是抄古诗,不断重复。作业写完后兴致所来,干脆加上两首打油诗,其中一首是“非虚构体”,诗曰:“写书今日了,先生莫鹹池(嫌迟)。明朝是贾(假)日,早放学生归。”一个12岁的孩子在西域晴朗的天空下写诗,真实有趣。我不知诗中是白字还是通假,在唐朝纸上,传来稚嫩的声音,听到一个孩子最早向社会发出减负的呼声。
还有一件买卖女婢的文书,讲一位少女的故事:“今将胡婢绿珠年十三岁,于西州市卖与妇女薛十五娘,得大练十四匹。”
“练”是上好的白绢,大练则是粗糙厚实的丝织物。《后汉书》:“常衣大练,裙不加缘。”注解:“大练,大帛也。大帛,厚缯也。”在这一方文书里,人物、地点、时间,还有情节,一个故事全有,像一篇精炼的小小说。
我原是为寻找岑参那方马料单子,没想到意外收获,在吐鲁番文书里分叉出来许多条细细小路。
初衷要寻找诗人岑参的行踪,从北疆昌吉到东疆吐鲁番,走一千里路寻找诗人关于轮台和北庭的往事,终于看到诗人牵马的那一条绳索了,唐代成百上千白马黑马青马出现,都在吐鲁番文书里吃草、走动。
唐代驿站制度规范严格,“三十里置一驿”,对“邮驿”行程有明文规定,陆驿快马一天走6驿,即180里,再快日行300里,最快要求日驰500里。人员步行50里,要是加上“马上飞递”,速度要更快。岑参有一诗:“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计算一下,除去打尖吃饭,速度和今天“快递飞机”差不多。
驿站里的驿马十分重要,外出公务时马匹丢失或伤亡,领马马夫要逐级上报缘由,即使死掉也要有马肉马皮的去向,交代清楚,登记上报,如果马肉已出售,还要有马肉收款单子。哪怕吃到狗肚里,也要明明白白拉出来一整匹马。
为了方便政府核查马匹使用情况,长行坊每匹马都有具体负责的马兵,对马匹登记印记,外出任务,发送收回时间等情况登记造册,以便归档。
一条马的缰绳让诗人岑参走马出场了。
长行坊是唐朝政府为服务军政事务、官使往来以及交通通信而设立的马坊机构,近似政府在各地办事处。从昌吉到吐鲁番,在50摄氏度的高温里穿梭,必须要不虚千里之行。当翻到了最后一册《长行坊支贮马料文卷》,印证了唐朝关于马匹的管理状况。
残卷经考古专家整理修复,现存180页,记载了唐玄宗天宝十三年至天宝十四年(公元754-755年)间,每天往来于驿站和长兴坊之间的马匹以及草料的消耗情况。文卷中第一卷西州(今交河故城)驿站马料出入账上记载:“郡坊帖马六疋迎岑判官,八月廿四日食麦四斗五升,付马子张什忤。”“……坊帖。岑判官马七疋,共食青麦三豆(斗)伍胜(升)付健儿陈金。”
驿站马料分得细致,有“青麦”出现,青麦是长熟颗粒未曾饱满的麦子。里面“疋”是异体字,为好读我下面一律改为“匹”。我仔细看,纸张漫漶不清,前面留“坊”“帖”二字,多亏诗神赐予,如果时间和风雨再蔓延,哪怕往下多三厘米,就会掉落第三个字“岑”。那故事全失。一个“岑”字比王安石的“春”字更是一字千金,前者是技巧上,后者是诗史上。如果没有此字,诗人岑参将永远埋在时间沙漠里,诗坛将失去精彩细节和动人的情趣。
有一张失去了“岑”字,我判断还是岑参。即二十九日,“米长32史,姚司马,□判官等腾过北庭,马八匹,食麦八斗,付董发云。”此一空处应是“岑”。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历史带有偶然性,人们想翻阅窥视知道岑参故事倒是困难,不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倒偶然出现。风雪还在,马匹在,青麦在,岑参在,陈金、张什忤今安在?
感谢那些专业文物发掘者,挖掘修补了声音,完善妥帖了一位唐代大诗人的声音。照着账单推断,天宝末年,在驻节西州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幕府中,当判官且姓岑的只有岑参一人。“岑判官”无疑就是岑参。在大唐叱咤风云的历史里,小人物笔下保留下来一行马料单子,让我在千年之后,能听到马嚼草料的声音,这是属于诗人诗之外的细节。
在那些残纸账目上,有的地方盖着轮台,柳中县印。记录下来这位诗人在西域风云里,戎马倥偬,不断往来于天山南北。轮台,雪海、大漠之间。我看到纵的诗人岑参,还看到横的北庭和轮台,在残纸上看到和岑参有关的其他人。
抄录以下消息:“郡坊帖马天山馆三匹送武判官便腾过,食麦三斗,付天山马子李罗汉。”“六日郡坊帖,马十六匹,内两匹,刘总管乘迎武判官,食麦一石二斗二升,付马子赵璀。”
“同日,郡坊迎武判官四匹,食麦三斗二升,付健儿□□。”(原贴二字缺)”
那一天共20多匹马,是一个马的小团队,出现一个传说“武判官”;我推断这名“武判官”就是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里写到那位武判官,是岑参在轮台送过的前任。“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让我带着兴趣又去找武判官。
武判官也是岑参河南同乡,名字武就,河南偃师人,和玄奘同乡,是唐宪宗宰相诗人武元衡的父亲。岑参先到达北庭,武随后到,俩人一前一后来到北庭轮台,成为僚友诗友。后来扶风太守李岘上任收罗人才,上表推荐武就,大家为武就置酒送行,岑参才有这一名篇。武判官走了,自己还在轮台,一场雪随着马蹄远了,另一场雪却落在岑参心头。在诗史上,武判官因岑参的诗而留名。
再往下看,又见到“十四日郡坊后迎封大夫,粗、细马五十二匹”“北庭送封大夫征马贰拾匹,送至柳谷回。十一月十八日食青麦弍硕。(硕古同石,作量词。———冯注)”“廿二日,郡坊马十匹送封大夫娘子银山回,食麦粟一石,付马子陈阳。”“封大夫”就是岑参的上司封常清,可以推测封常清是带家属的。我忽然就跑题了,我想岑参是否有资格带家属?是否也有娘子从军?
更有意思的是封常清的女婿叫什么?我还从中发现,“同日郡坊帖马两匹,天山馆送封大夫女聟(婿)杨郎到,食麦一斗,付天山马子赵宾。”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封大夫的小舅子,不然就是一个完整的“封家军”了。
《新唐书》说封常清“性勤俭,耐劳苦,出军乘骡,私厩才二马。”可见史书和实料有差异。两者之间我更相信历史里不经意的真实的碎屑。细节真实,从记录上还可看到驿站人员的认真。“同日郡坊帖天山馆马三匹,送刘判官到,内两匹腾过,食麦二斗五升,付马子赵璀。”
“萧大夫下进马食讫,食历见在,具领数如前。”萧大夫应该就是岑参咏天山雪为之送别归京的萧沼。一般的姓萧者也不敢去借马。
北庭人物在一一出场,里面有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物登台表演,他们在唐代西域的舞台走动,留下自己的身影。
以岑判官为中心,周围人物是封常清大夫、封娘子、封女婿杨郎、刘大夫、李大夫、韦大夫、黎大夫、杨大夫、赵都护、刘总管、史将军、王将军、陈将军、刘常侍、马都督、马太守、李中郎、张大使、牛判官、谈判官、武判官、李判官、段判官、王判官、元判官、米升幹判官王进朝,使掌书记王伯伦、李判官许是李栖筠,段判官许是段秀实,刘判官是刘单。岑参都为他们一一写过诗:
“一夜天山雪更厚”,“角声一动胡天晓”。在风里,在雪里,他们都和诗人岑参出征行走。从不经意的一张张马料单子上,从细碎记录上,我找到一张“诗人关系网”。
里面出现征马、槽马,最多出现“细马”。如一张单子里面“十二日帖马七匹,一匹细马全料,共食麦四斗,付健儿丁光”。何谓“细马”?细马就是骏马,李白诗“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这是一个雅词,《水浒传》里有粗词,“若有人活捉得方腊的,高官任做,细马拣骑。”看来一般的马属于槽马,马料不是全供。近似今天高官特供。只有“细马”才是全供。
驴子、牛随着也姗姗出现。“二日两槽马一百二匹,共食四石,驴卌五头,各二升,牛一十二头,各四升,计五硕四。”“长行驴壹拾叁头送中丞,菓子,十二月廿四日过,正月十三回来,往食麦捌斗。”
在唐朝驿站的阳光里,我推算13头驴子20天吃了8斗麦子,每匹驴子一天2升。唐朝用十六两秤,一升麦子合折现在三市斤麦子。岑参周围的小驴子一天吃三公斤麦子,也算口福不浅。
从我手缝里漏出来的唐代青麦的碎屑。
特意查找到资料,唐朝对北庭都护府有配料规定,马每次五升,牛四升,驴两升。封大夫规定,料要给足,马吃多实报实销。不能委屈了战马。冷兵器年代马是战争中“重武器”。驴子属于日常用物,这样一比,只有可怜的小驴子啊。中原有一句谚语,叫“吃驴料,干马活”。
账怕细算,我父亲是北中原小镇会计,记得当年月底结账,如果一分钱兑不住,算盘噼噼啪啪就查找一夜。和岑参有关的长行坊
马料单子就是一面唐朝账簿,三个月的食料总数和马驴牛流量合计一下,有点吓人,“据案支牛驴马料总壹仟肆佰伍拾陆硕”,约合现在81360斤,类别是青麦和?, ?是碎豆子。马10732匹次,驴2953头次,牛490头次。可推断驿站大小官员的忙碌程度。
从中可知大唐综合实力,还可知一个道理,打仗全靠丰厚物质支撑,打的是资源。先打住,还说岑参和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