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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匹马》第三章(三)第四章(一)

发布时间:2020-12-21 18:37:01 来源:

  冉正万

  最紧张的两个星期过去后,刘思亮松了口气。天气越来越冷,学校宣布高三寒假只放一个星期。亚夏尔原打算寒假去乌鲁木齐,去姑妈家做客。寒假这么短,他哪里也去不成,这天上街买东西回来,说他不想上学了,有个养殖场招工,读下去也考不上,不如去当工人。刘思亮、马采儿都不赞成,劝他至少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再说,招工和当兵都要看文凭,养殖场看上去不错,能干多久很难说,大企业都破产,小企业生存能力更不好说。仝贺知道后说,亚夏尔,我给你算一卦,看在我们的关系上不收钱。亚夏尔说,算个屁,你给刘思亮都没算准。仝贺神秘地说,怎么没算准,太准了,以前我搞错了,这面才是正面。他指的是鹰叼蛇这一面。“刘思亮第一次和第三次都是正面,正面表示大吉,两次大吉。告诉你,现在找我算的人多得很,从没有错过。”米吉提听出来,仝贺用这个银元给人算卦收钱,想反悔收回来,说当时十块钱太便宜。仝贺说,泼到地上的水你能收回去吗?做生意要讲诚信。米吉提说,我当时不知道它的价值,要知道决不会卖给你。仝贺说,你现在知道了吗?那你说说,正面图案代表什么意思,亚夏尔,你也可以说,谁说对了我把它送给谁,我说话算数。亚夏尔说,蛇代表坏人,老鹰代表好人,鹰叼蛇表示好人抓坏人。鹰不但用嘴衔着蛇,还用脚踩着蛇,表示坏人只要被它抓住就无法脱身。米吉提说,仙人掌和树枝,代表的是铺满荆棘的路,鹰叼蛇表示要披荆斩棘,即使有毒蛇猛兽,也要勇往直前。仝贺得意地笑了笑,你们这是胡话拌汤,看来你们什么都不懂,它确实不应该属于你们。来,我给你们上一课,你们听好了,这是墨西哥银元,正面是他们的国徽,鹰衔蛇是一个传说——很多年前,印第安人一个叫阿兹台克的部落,居无定所,他们的神是天神威济波罗奇特利,天神告诉他们,不要到处流浪了,如果发现有一只鹰站在仙人掌上衔着一条蛇,那个地方就是适合你们定居之地。他们找啊找,终于在特斯科湖边找到,那里不但有很多仙人掌,还看到一只鹰衔着一条蛇站在仙人掌上。于是他们在这里定居下来,在这里建立都城,这就是墨西哥城,后来在墨西哥城的基础上建立墨西哥共和国。仙人掌和树枝代表的不是荆棘,墨西哥是仙人掌之国,全国有一千多种仙人掌,这是他们的特产,两边的树枝是不一样的,仔细看,一边是橡树叶,一边是月桂,象征力量、和平和对国家的忠诚。亚夏尔笑着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仝贺说外国人名地名非常顺溜,这一点亚夏尔也很佩服。仝贺说,我看书呀,你以为我光做生意不看书吗?爱读书的生意人是老虎,不读书的生意人是蠢驴。米吉提说,行了,别呱呱个不停,给亚夏尔算算。仝贺手法比以前更娴熟,他把银元抛到空中,银元旋转了好一阵才落到他手上,双手一拍,夹住银元,问亚夏尔要正面还是反面,亚夏尔要正面。仝贺问他正面代表什么,亚夏尔说正面代表继续读书,反面代表去找工作。仝贺晃了晃双手,手有千斤重似的,用老力气揭开。正面。亚夏尔松了口气,但嘴上不服,我不晓得你耍没耍手脚。仝贺说,你又不给我钱,我耍什么手脚,你自己亲眼看见的呀。米吉提说,给我也来一卦,我晚饭吃拉条子,还是汤饭?仝贺说这个不用算。米吉提问为什么,仝贺说你可以吃狗屎。米吉提跳起来追打,仝贺煞有介事地抱头鼠窜。

  高考临近,刘思亮和安云成绩不相上下,马采儿反倒落到二十名之外,她越努力效果越不好。刘思亮不时给她画一匹马,马肚子上写放松、不要急。马采儿觉得自己得了高考病,身上有种失败的臭味,怎么洗澡也没用。张瑞雪替她着急,给她买风油精、清凉油,她自己也擦,并带动了其他女生甚至男生,最后两个星期,教室里弥漫着浓烈的风油精和清凉油气味,一走到门口,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简直要把人推一个踉跄。

  所有的紧张都在六月七号烟消云散。考完后,刘思亮直接从阜康坐汽车去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去邯郸,三年没看到父母,他走得很急,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他庆幸手抄本没把他推进地狱。父亲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不知道,要改了卷子才知道。其实他担心高兴早了到时候下不了台,凭感觉上分数线没有问题。半个月后回到甘河子,等待公布分数。他对武侠小说已经没有兴趣,在邯郸买了本《下一次美日战争》,觉得自己高中毕业了,再不能被故事牵着鼻子走,得关心下世界大事。在邯郸没时间读,父母带他上公园,买衣服,看望朋友。父亲特别爱强调他是新疆人,只要有人问他是哪里人,他立即提高嗓门:新疆啊。比从北京、上海来的人还自豪。刘思亮回到甘河子后终于有时间,可他怎么也读不下去,满脑子想的是马采儿在干什么。他在电话里问张瑞雪考得如何,张瑞雪说请你不要问,我现在不敢去想分数。刘思亮感到无趣,张瑞雪突然一转,你找我不是问我考得好不好,是想要知道马采儿如何吧,你喜欢她,以为我不知道?刘思亮不敢承认。张瑞雪说,喜欢她的人不止你一个,你要抓紧点。放下电话后,刘思亮一阵心乱,他拉上窗帘,待在床上,仿佛在锤炼自己的决心。万一是她父亲、她母亲接电话怎么办呢?尤其是她父亲。

  马采儿家住三工河,父亲在三工河水电站上班。有一次她父亲送她来学校,开一辆动力十足的切诺基,头发乱胡子也乱,噘着下嘴唇,肚皮正在向又圆又软的方向发展。马采儿下车时,他抱着她的头又搓又拍,不顾马采儿尖叫。马采儿好不容易才挣脱,他在她身后大声叮嘱她要这样要那样,声音像猎人招呼猎狗,又凶又亲切。马采儿走了很远才回头,给他一个动人的微笑。这个微笑对他来说是奖赏是满足,他哈哈大笑着挥手告别。

  这样的父亲是不许别人随便碰他女儿的。一朵火苗在他眼前蹿起,把刘思亮吓了一跳。“你的魂跑哪里去了?我的话你一句也没听。”他这才看见叔叔举着火机,故意把气门拨到最大,险些烧到他头发。

  叔叔说去老家看看,清明节就应该去的,怕影响他学习,没敢去,现在必须去,请爷爷奶奶保佑他考个好学校。除了拜祭老坟,还要看望老邻居、老熟人,所以全家都去,叔叔包了台拖拉机。

  拖拉机向东开了三十公里,转向朝南的西沟煤矿公路,公路坑坑洼洼,拖拉机不是开进去的,是跳进去的,每走一步都跳,几个轮子各跳各的,无法统一,即使形成平衡也在瞬间打乱。还没到西沟,堂弟堂妹和婶婶都吐了。一拐进煤矿公路,叔叔就兴奋得眼睛发亮,记忆里的盐撒出去,每一处都有滋有味,全然不顾满嘴满头的灰。叔叔说,曾祖父住的地方还在里面,两边都是山,其他人一九五二年结束孤家独户散居,搬到西沟居民点,刘思亮的祖父一家过了十余年才搬出来。

  叔叔东家进西家出,街不长,南头院落的人姓喜,北头姓焦,中间杂姓。叔叔走进去,家家都是亲戚。他是这样介绍刘思亮的:这是大哥长友的儿子呀,大学生。刘思亮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昨天说好,今天来今天回,叔叔一端酒杯就悔约,回去干什么?晚一天回去家也不会飞走,哪个敢走我××哪个。满屋的酒友听了巴掌拍得叭叭响,这就对了嘛,这才是一个点上的人嘛。叔叔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醒来后嚷着要去二道河子,要去拜娘娘庙,大哥之前的哥哥姐姐都没带大,父母在娘娘庙烧了香、供了果,他和大哥才顺利长大。到娘娘庙已经下午九点,拜完后只好去亲戚家投宿。婶婶不满,叔叔说,嫁给当官的做娘子,嫁给屠户翻肠子,你跟了我就得听我的,少给我艾来摆去。意思是少给我啰唆。

  刘思亮也不轻松,这几天都在排演如何给马采儿打电话,是直抒胸臆还是转弯抹角?马采儿怎么回答?是骂他不要脸,还是轻声告诉,你来看我吧,我会去车站接你。要是仝贺在就好了,我一定请他算一卦,他想。

  叔叔慢慢悠悠搞得他很烦躁,西沟和二道河子都没有电话,人们不是不需要,是这些地方太远,电话线还没牵到这些地方来。他越着急回甘河子,叔叔越是和熟人朋友呱哄得起劲。他恨不得抓沙子塞他嘴。吃不香睡不好,终于回到家,刘思亮抑制不住焦虑,拨通马采儿家的电话,如果她父母接,就说问一下成绩是否出来。如果她自己接,就问她最近在做什么。电话拨通了,没人接。过了几分钟再拨一次,还是没人接。他顿时无比轻松,拨电话原来并不难。下午七点,电话突然响起来,叔叔装的公用电话,一般都是付费打出去,很少有人打进来。刘思亮心想肯定是马采儿打来的,激动得不敢去接。婶婶正在做饭,歪过头责怪他,接电话呀,没看我正忙。刘思亮浑身紧张,抖抖索索地拿起话筒:“你好……”

  “刘思亮,你搞什么名堂!”

  电话是班主任王老师打来的,找他找了三天了,别人都在填志愿,唯独他联系不上,王老师急得在电话那边跳脚。刘思亮说,他不知道分数出来了。班主任说,早就出来了,你没收到通知?刘思亮说没有。王老师这才以缓和的口气祝贺他,考得不错,超出分数线四十七分,第一名是安云,超过五十三分。明天一定要来填志愿,最后一天啦。刘思亮激动得忘了说谢谢。放下电话后,他晕了一会儿,让头上的血从四肢流下去,这才走到屋子外面,告诉正在修自行车的叔叔,他考上了。叔叔朝厨房大喊一声:阿西牌子(炊事员),加菜!

  刘思亮心血来潮,心想这下更是可以给马采儿打电话了,问她考了多少分。听王老师的口气,最高的应该是他和安云,其他人都没他俩高。但愿她也上线,即使不上线,也不影响我们的爱情呀,他想。他为自己居高临下的想法感到惭愧,但这就是资本。电话拨过去,很快就有人接,他还没问候,电话那边吼道:搞什么鬼,叫你不要打来,怎么这么难缠呀。说着啪的一下挂了。刘思亮满心惶恐,默默地思考这吼声是什么意思。

  叔叔走进屋,问可给爸妈打电话了?他说没有。叔叔说,打呀,难道我要收你的钱?父母得知他考上自然高兴,母亲甚至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说好儿子,你辛苦了,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几年来我们没有管你,全靠你自己,全靠你自己啊。他们都没发现儿子心不在焉。

  婶婶不但加了几个菜,还让叔叔把邻居都请来。“我家亮亮了不起。”婶婶抹着眼泪说。“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呢。”叔叔自豪地说。邻居起哄,要刘思亮喝酒,婶婶护着他,叫他以茶代酒敬大家,“嫩娃娃,还没长结实,不能喝。”吃喝正高兴,电话又响起来。叔叔说:“今天真是怪了,电话也来凑热闹。亮亮,你去接。”

  “叫刘思亮接电话。”

  “嗯,我就是。”

  “你就是?你是不是给马采儿写了封信?你以为你考得好就可以给她写信?太自以为是了吧?嗯,考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今后大学生遍地都是,像土豆一样多。你死了这条心吧,马采儿不会看上你的。”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是子弹,把刘思亮的自尊打了个千疮百孔。以前觉得那个大胡子、大肚皮只是有点凶,现在觉得他简直是魔鬼,他的慈父之爱比他两层下巴还要丑,他祝他长八层下巴,甚至脱掉下巴。信是他去西沟之前写的,怎么会落到他手上?马采儿交给他的?天啦,她不仅让他失望,还让他愤怒:你拒绝我,可以,有什么必要把信交给你恶魔父亲。

  刘思亮没再入席,听到的声音和闻到的气味都使他感到厌烦。他时而觉得可悲可怜,时而觉得只要努力,前程广大,要让看不起他的人后悔莫及。想到这里他眼睛朝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但刹那间,他再次垂头丧气。

  第二天,他迷迷糊糊地赶车到学校,像只穿了件衬衫在天山晒太阳,脸被晒得发烫,晒不到的地方冷得发抖。只有一件事他是清醒的,或者自以为清醒,那就是选一所远离阜康的大学,越远越好。他觉得他是仝贺那枚墨西哥币上的蛇,鹰不是要吃掉它,而是要带着它飞向远方。他冰凉的心和蛇冰凉的身体是一样的,同病相怜。如果有老鹰俯冲下来,不必躲闪,和鹰一起飞吧。

  回甘河子的路上,他从车窗看出去,看着博格达峰就祈祷:“博格达啊请保佑我,请让我实现我的愿望,离你越远越好。”“博格达呀对不起,我就要离开你了,请不要怪我。”

  泪眼模糊。从阜康到甘河子,他一路上都能看见默默无言的博格达峰。

  第四章1

  二十年过去,往事历历在目。他想起亚夏尔家的茶炊,是他家祖传的俄式茶炊。底座十五厘米见方,上面烧茶的桶直径则有五十厘米,高八十厘米,看上去头重脚轻。有烟囱,在夹层里烧煤炭。里里外外都是铜的,外筒菱形花纹上镶了几十颗红宝石。这是人多时用的茶炊,平时不用。

  刘思亮觉得自己整整一晚上也是一个茶炊,内心一直在沸腾,浑身发烫。不同的是茶炊有个水龙头,可把发烫的水放出去,他没有龙头,回忆中的每一件小事都像一块炭,燃起来后把其他炭块也点燃,扑灭的唯一方式是继续回忆,直到把这件小事前后想透。

  高考录取通知书送来,他如愿以偿地考进广西师范大学,桂林的风景与阜康截然不同,但失眠使他精神恍惚,他无法达到第一个目的:忘掉那个吼声,忘记那些侮辱他的话。他在梦里梦见中学,梦见老师,醒来时嘴唇上挂着那个不能再说的名字。他告诫自己:你这个没有志气的傻瓜,你就不能少想点吗?他要么拼命看书,要么和同学去猫山,去阳朔。这两样都做不到就跑步,跑得精疲力竭后倒床就睡。

  他渐渐爱上桂林米粉,爱上用罗汉果泡茶喝,爱上漓江的粼粼波光。他把他爱上的东西写成小块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他不去想写这些东西的目的,只享受它们带给他的快乐。任何人邀请他出去玩他都兴致勃勃,但任何女生献殷勤都视而不见,像被水泡过的火柴,任你怎么划也擦不出火花。他的热情和冷漠让人难以琢磨,越是这样,喜欢他的女生越多,他不为所动,得了个“冷面石佛”的绰号。来到筑城后,他继续学习遗忘,不知不觉中,阜康出现在他梦里的次数越来越少,过去的经历渐渐变得索然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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