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大鸟在叫
天黑后,大鸟叫了。
鸟叫之前,韦水鉴刚在《绥来水志》书稿上写下一句话:绥来之命脉,乃玛纳斯河。
韦水鉴是绥来县的知县,在任已有四年。这几年的大清王朝风雨飘摇,动荡不安,但绥来县在韦水鉴的治理下,在方方面面还算太平。他曾说,所谓知县,就是要知晓县上一切,否则便不称职。他当知县的这四年,白天在县衙里忙公务,晚上回到家吃完饭,便坐下来撰写《绥来水志》。这部书稿关乎绥来境内的玛纳斯河和塔西河,是绥来的第一部水志。当初动笔时,他在第一页写下一句谚语:山峰再高,上面一定有冰雪;流水再大,也离不开河道。也许这句谚语还有别的意思,但他更愿意认为是在说河流。每晚,他先读一遍这句谚语,然后写十页左右,几年下来已完成一半书稿。
书房的油灯有些昏暗,但韦水鉴顾不上挑一下灯捻,一口气写完了一页。
他很喜欢这一页内容,尚未放下毛笔,便忍不住读了一遍。刚读完,那些字却在他眼前模糊成一团,像蜜蜂一样蠕动起来。他这才意识到灯光太暗,纸上的字像是被什么拽住,要拖进黑暗中去。他想起一句谚语:话不说出会忘记,灯不挑亮会熄灭。于是,他把毛笔放到笔架上,用灯挑子挑了一下灯捻,灯盏倏然闪出亮光,那些蠕动的字像是受到了惊吓,浮出一片密集的幻影。他很惊讶,字难道会变得像鸟儿,而且还能飞?
正在疑惑,那群密集的鸟儿发出了鸣叫声。
韦水鉴一愣,才发现自己走神了,鸟叫声不在书稿中,而是在屋子外面。
绥来城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鸟的鸣叫。他们说,凤凰要出现了,然后便往夜空中看。有一句老话说得好:走兽奔跑靠爪子,鸟儿飞翔靠翅膀。如果凤凰要出现,一定会在天上飞动,地上的人一定能看见它的动静。
绥来城又叫凤凰城,这个说法已有多年,但谁也没有见过凤凰,今晚突然传来这样的鸣叫,看来真的有凤凰。
说起凤凰,绥来人常常说:眼睛是用来看的,名字是用来叫的。绥来人把凤凰的名字叫了很多年,今晚,有人在临睡前念叨了一声它的名字,或者有人在梦中梦见了它,也叫了一声凤凰,凤凰便应着听到的呼唤,要落到绥来城里。
绥来县在玛纳斯河的东岸,历来盛产金、银、玉等,以富庶著称。绥来在以前叫绥宁,后来改名为绥来,意思是“安抚来者”。如果细说,意思就是只要你愿意来这里安家落户,一定能得到照顾。
已是深夜,绥来城寂静得没有声响,但突然响起的大鸟叫声,像是一把刀子,要把夜色割开口子,然后让凤凰缓缓落下。
沿街的窗户接连亮起灯光,很快便连成一片。人们抬头往夜空中看,夜很黑,那鸣叫声一会儿清冽,一会儿又变得响亮,像是那只大鸟展开翅膀,一边飞一边在叫。老话说得好,鱼要游,一定在水里;鸟要飞,一定在空中。凤凰虽然是神物,但它在这时候鸣叫,一定是要从夜空中落下。
但是过了很久,人们都没有看见凤凰。
鸣叫一声接着一声,从乌云深处压下来,到了低处,像是怕人们听不到,又萦绕一会儿才散去。
人们细看夜空,堆积的乌云像大口袋,将夜空装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从乌云边缘漏出一丝亮光,像是这个大口袋没有扎紧袋口,让月光从里面漏了出来。
韦水鉴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出什么,又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出什么,便进屋收好手稿,就去睡了。虽然他也为那鸣叫声诧异,但他是知县,不能大惊小怪。
绥来城的人却仍然为那鸟叫声诧异,他们屏息静气,耐心等待凤凰现身。
起风了,夜空中的乌云变得像移动的大口袋,在风中翻滚起来。从袋口漏出的月光,更像是被谁一脚踩碎,散散乱乱地飘浮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有人叹息一声说:“起风了,就算是有凤凰,恐怕也看不见了。”一阵风吹来,他的声音被挟裹而去,他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
另一人说:“如果没有凤凰,这么大的叫声是从哪儿来的?”说完,他又扭头向传出鸣叫的地方看,好像只要有叫声,就一定有凤凰。
更多的人在争论,但争论来争论去,谁也说不出让众人信服的答案。
有人没有了耐心,便回屋去睡觉。大鸟一直在叫。
回屋的人很快就睡着了,有没有凤凰,已经不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疲惫的身体舒展开来,夜空中的鸣叫,街道上的喧哗声,都变成了柔软的抚摸,他们于是缓缓滑入舒坦的睡眠中。
那些争论的人们,到了最后便只是听那鸣叫声,好像人与凤凰之间的缘分,仅仅只能听这声音。他们想起一句谚语:大河不流不响,大鸟不飞不叫。但是,这么多人已经听见了大鸟的叫声,为何夜空中却什么也没有?
他们不回家,过一会儿看几眼夜空,像是他们在等待凤凰,凤凰也在等待他们。但是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凤凰,他们不得而知。他们把议论的话题转移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家中挂有一张凤凰图,他经常站在图前端详,像是要把凤凰从图中呼唤出来。现在,大家等得没有了耐心,便问那人:“如果凤凰出现,你能不能一眼认出它。”
那人说:“能。”
有人又问那人:“你有辨认凤凰的本事?”那人说:“我有。”
问话的人偷偷一笑说:“你有没有辨认凤凰的本事,不好说,但是你的眼睛有点问题,你却不知道。”
那人很不高兴:“我的眼睛好好的,有什么问题?”
问话的人说:“你家的那张凤凰图挂歪了,你一直没有看出来。”那人便回家去看,果然那张凤凰图挂歪了。他想,怪不得凤凰只叫不出来,原来是我把它挂歪了,虽然它是凤凰,但不可能歪着身子飞出来。他小心把图挂正,然后回到街上,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等待凤凰。
凤凰还是没有出现。
后来,那鸣叫声变得沉重起来,一下一下撞击人们的耳朵,他们的头变得越来越沉,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算了,人对凤凰恭恭敬敬,盼望能看见它,但它是否愿意现身,谁又能说得上呢?一阵哈欠,他们没有了耐心,便各自回家去了。绥来人常说,人白天在路上,晚上在床上。哪怕凤凰在后半夜现身,谁能不睡觉,一直熬到它出现呢?
后来,风是什么时候停的,乌云是否又变成了大口袋,已没有人关心,更没有人去看。就连最不甘心的人,也打着哈欠进屋倒头就睡。
大鸟叫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人们都往天上看,他们想看看太阳出来后,凤凰是否还在天上,不出一声,不动一下,在静静地看着绥来城。
但是天上只有白云,像是守着什么秘密。异常的天气这一年是1908年,农历戊申年(猴年),历史上称为光绪三十四年。
上午,衙役陈天靖向韦水鉴报告:“昨晚大鸟的叫声,不仅绥来城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就连城外的百姓也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大鸟。最后一个听到大鸟叫声的人,是凉州户的一位菜农,他天不亮赶着拉运蔬菜的马车进城,突然从天空中传来大鸟的叫声,他的马受到惊吓,差一点儿把一车蔬菜拉到沟里。他勒住马往天上看,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很快天就亮了,他又往大鸟发出声音的地方看,有一团影子迎着晨光正在上升,等到被升起的太阳一照,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颇为纳闷,那团影子就是人们常说的凤凰吗?他已经走到了东门跟前,无暇再想那个问题,便稳住马进了城。”陈天靖报告完,忍不住问韦水鉴:“知县大人,到底有没有凤凰?”
韦水鉴说:“这个事情,你相信有,就有;你相信没有,就没有。”陈天靖似懂非懂,愣了一下说:“绥来县的百姓,都觉得有凤凰。”韦水鉴说:“百姓相信绥来有凤凰,就会更喜欢绥来,这是好事。”陈天靖明白了韦水鉴的意思,笑了一下告辞退去。
韦水鉴觉得天气有些闷热,便打开窗户,一股闷热从窗户灌了进来。他很诧异,才五月初,为什么会这么热呢?有一句老话说,人的事情天知道,天的事情人不知道。他断定今年的天热,比去年提前了一个月,至于为什么提前,却不得而知。
又一股闷热灌进窗户,韦水鉴身上一阵不适,心里涌起莫名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怪,像一团模糊不清的雾,很快就把他遮裹了进去。他想,马不急不叫,羊不饿不跑。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他想弄明白,那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但那股气息又弥漫出一丝湿意,那异样的感觉像鱼一样,滑溜溜地消失了。
是因为天热,让韦水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韦水鉴想起一句谚语:人再高,也在山的下面;山再高,也在云的下面。天气为什么突然变热,迟早会水落石出。但他是知县,老百姓可以不关心突变的天气,他却不能不关心。他心事重重地到餐厅去吃早餐,小女儿韦瑛秀坐在餐桌边等他,儿子韦一嵊却不在。他在几天前让韦一嵊去广东地管理犯屯种地,但韦一嵊迟迟没有动身。犯屯是清朝对犯人实行的“以耕代刑”的管理方式,韦水鉴在前几天决定让他去广东地,他在一瞬间觉得父亲把他当成了大人,以后的路就要靠他一个人去走了。他悄悄与徐如棠商量,徐如棠说:“母亲的祝福在碗里,父亲的祝福在眼里。我虽然不舍得你去,但是你父亲给你指的是要走一辈子的路,这条路该如何走,你要好好考虑一下。”韦一嵊曾去过几次广东地,那个地方的犯屯建村修路,开垦田地,繁衍生息。起初,人们把那个地方叫光东地,后又因为建成了两个村,又称为东广东地和西广东地。再后来,因为犯屯们种出了水稻、蔬菜,还建了鱼塘,可谓是塞外江南,广东地一名便被叫了开来。他还发现,广东地的人保持了南方生活习惯,虽然新疆很少下雨,但是他们家里仍然有蓑衣和斗笠,一旦下雨便用得上。
韦水鉴想,虽然广东地盛产鱼米,但韦一嵊认为那里毕竟有犯人,所以韦一嵊不想去。韦一嵊虽然已经十七岁了,却是第一次离开这个家,难免会产生顾虑。这样一想,韦水鉴便没说什么。
徐如棠已经做好了早餐,一个绥来城里“王家锅盔”店的锅盔,虽然被切成四块,但严丝合缝地放在盘子里,看上去像完整的一样。桌子上摆着小盘装的炒莲花白、椒蒿炒土豆丝、凉拌皮辣红。椒蒿是去年的干菜,放到水里泡过后,仍然炒出了麻烈烈的味道。另有三个小盘子,装着红枣、葡萄干和核桃。旁边有一盆用六户地的小米熬成的粥,还有一壶奶茶。韦水鉴对午餐和晚餐要求不高,但对早餐却很在乎。他与徐如棠刚结婚时说,早饭要吃得像皇上,午饭要吃得像长工,晚饭要吃得像乞丐。他的意思是,早饭要吃好,午饭要吃饱,晚饭要吃少。徐如棠从此便专门为他做早餐,每天早上的厨房里,都能看见徐如棠的身影出出进进。
韦水鉴每天早上吃完早餐,便去县衙做公务,到了晚上便写《绥来水志》。前一阵子事务不多,他突击撰写了几章,他高兴,徐如棠也欣慰。
绥来境内有两条大河,一条是玛纳斯河,另一条是塔西河,还有大小不一的清水河、龙骨河、乌兰乌苏河、安集海河、博罗通古河等。河多,水就多,可用于耕地灌溉。绥来之所以耕地多,粮食产量高,与玛纳斯河的浇灌密不可分。为了更好地利用玛纳斯河,自乾隆时起,绥来就在玛纳斯河中下游开渠引水。人们把开渠引水的口子,赋予“龙口”一名。银绥来的说法,正是因为龙口引水,让大面积土地广种广收,从而得到的美称。但韦水鉴上任知县后,发现绥来人善用水,却不会治水、兴水和管水,经常发生人和牛羊被淹死的事情。就连玛纳斯河渡口,因为在夏天洪水猛涨,水流恣纵,摆渡的船工愁眉苦脸,死活不会启动船只摆渡,想过河的人只好在河边住下,等到洪水过后才能过河。韦水鉴想,如果在玛纳斯河上建一座桥,让过往的人从容通过,那该多好。但是目前还不具备建桥条件,只能等待机会。韦水鉴还有一个忧虑玛纳斯河的原因,前些年因为战乱兵燹,玛纳斯河下游的居民纷纷外逃或上移,田地无人耕种,水渠沙淤严重,就连龙口也多有废弃。正是出于这些原因,韦水鉴在三年前开始撰写《绥来水志》,想给绥来人提供一部识水、引水、用水和防洪的实用书籍。
吃完早饭,韦水鉴并没有进书房,而是穿好马蹄袖补服,戴上花翎大帽,脚登青面朝靴出了门。这是清朝给知县制定的标准官服,但凡公开办理公务,必须穿戴整齐,否则会被治罪。
韦水鉴今天要去凉州户,办理有关犯屯的事务。
绥来县因为地多,当地人忙不过来,于是朝廷便采取移民屯垦的方式,为绥来迁来大量屯垦人员。这些屯垦人员有兵屯、户屯和犯屯等,其中的兵屯,是那些一边驻守绥来,一边种地的军人;户屯,则是从陕西和甘肃等地迁移来的人,在绥来耕种划分的田地;犯屯,则分别是从广东、云南、福建等地发配来的犯人,他们在广东地、乐土驿、包家店等地,按照朝廷“以耕代刑”的方式服刑。
韦水鉴今天去凉州户,是要给新分来的一批犯人划地。
出门前,韦水鉴把县印包好,犹豫了一下,又进屋拿上了《绥来水志》书稿。他想,可能要在凉州户住一夜,晚上可以修改近期写下的书稿。
韦一嵊看见韦水鉴要出门,便有意躲开不见。韦水鉴有些生气,便把韦一嵊叫过来:“你不去广东地,是下不了吃苦的决心吗?”
韦一嵊说:“管理广东地的犯屯,是大事,也是朝廷的事,我还没有长大,能行吗?”
韦水鉴说:“你让自己干一件大事,不就成了大人吗?”韦一嵊不说话了,父亲不怒自威,他便觉得不去不行。
韦水鉴之所以派韦一嵊去广东地,是想让韦一嵊去锻炼一下,以便日后能有所作为。韦一嵊却迟迟不动身,他有些不高兴,但今天要外出公干,他便对韦一嵊说:“等我从凉州户回来,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这个事情。”
说完,韦水鉴把《绥来水志》和县印包好,背在身上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