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给犯屯划地,要先签地契,然后在上面盖县印。一名随从提出替韦水鉴背包,他摇了摇头,县印是一个县的权力象征,书稿又是他三年多的心血,他必须背在自己身上。
三 大户的贪婪
出门后,韦水鉴仍觉得空气中有异样的感觉。
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天山,心想,突然变热的天气,该不会让天山积雪大量融化,流下雪水引起洪灾吧?有一次,一位哈萨克族牧民对他说,雪是冰的父亲,水是冰的儿子。那位牧民的意思是,雪落到山顶就结成了冰,冰融化成雪水流下来,就汇集成了河流。所以,新疆的河流和湖泊,都是由雪水汇集而成的。这个话题很有意思,韦水鉴已把它写进了《绥来水志》中。
韦水鉴一边想,一边向宁谟门走去。宁谟门一带虽然店铺摊子不少,但人们的吆喝声,交易声,骡马的嘶鸣声,只在那一带从早响到晚,从不会向县衙近前一步。人们有时候会向县衙张望几眼,希望能看到什么,但县衙门口有衙役守卫,看不到里面的动静。韦水鉴很欣慰,绥来民风朴实,从未发生过老百姓互相扭扯,闹到县衙的事情。前年他动笔写《绥来水志》时,曾邀请百姓到县衙座谈,百姓们认为他们没有干过违法的事情,死活不肯进去。衙役向他们解释,知县是向他们请教玛纳斯河和塔西河的事,他们才忐忑不安地走进县衙。
两名随从牵着马,跟在韦水鉴身后,马蹄声在城中响彻。行之不远,韦水鉴听见有人在清唱绥来小曲,声音悠扬慰悦,听来颇为开心。绥来人喜欢文娱活动,常见的有秦腔、小曲、二簧、皮影、社火、秧歌等,逢年过节经常表演。现在天暖了,人们的心情随之漾动,在做生意的间隙清唱一个小曲,算是消遣一番。绥来小曲是民屯、兵屯、商屯和犯屯融合了陕西、甘肃、青海和新疆等地的戏曲特点后,形成的一种地方性剧种,常见的表演方式有化装表演、清唱和自拉自唱,配器有四弦胡、三弦琴、竹瓦(一付)、铜铃(一对)等,历来有“一把三弦一把胡,一唱就是一晌午”的说法。小曲的曲牌有银纽丝、釆花调、岗调、紧诉、东调、五更调、越头、越尾等。逢年过节或农闲时,那些“唱家子”或化装登台表演,或在农家小院唱上一段,可谓是家家三弦唱,户户曲子腔。
韦水鉴侧耳听了听,听出那人清唱的是绥来人都熟悉的小曲《九九歌》:
一九秋不走二九冬抬头三九冰上走四九冻破手五九送年旧六九春打头七九冰开口八九河水流九九鱼儿游人们看见韦水鉴要外出,便纷纷问好。韦水鉴问他们:“可否感到天气比去年热得早了一些?”
一位老人说:“感觉到了,比去年早热了一个月。”韦水鉴问老人:“以前有过这样的天气吗?”
老人说:“四十年前有过一次。”
韦水鉴问:“当时有何异象?”
老人回答:“玛纳斯河发了一场洪水,山上的牧民和山下的农民都遭了灾,牧民的羊死了几百只,农民的庄稼减产三成。”
韦水鉴皱紧了眉头。他想起一句老话:热生风,冷生雨,黑蜂来了有洪水。看来这突变的天气不是好兆头,要小心才是。这样想着,他与众人别过,往城外走去。
绥来城虽然是四方形,却分成了两个城,南城叫绥宁城,北城叫康吉城。绥宁城有四个门,东门叫正旭门,西门叫巩遐门,南门叫丽端门,北门叫宁谟门;康吉城也有四个门,东门叫迎曦门,西门叫兆城门,南门叫来薰门,北门叫庆丰门。南北两城中间有一座关楼,叫靖远关。靖远关在建成之初,便集中大量店铺,成为绥来城的商业中心,所以老百姓又将靖远关称为中城。
平时,从康吉城的庆丰门和绥宁城的丽端门出入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出城和进城,都走康吉城的正旭门和绥宁城的巩遐门,时间长了,人们直接把这两个城门称为东门和西门。好多年了,康吉城居住的多是百姓,绥宁城则驻扎统领衙、县衙和督司衙。两个区域的人虽然身份迥异,但走动自由,互不干涉。
韦水鉴办公的县衙在马王庙前面,平时,城中百姓多在马王庙中烧香许愿,香火颇为旺盛。虽然马王庙就在县衙后面,但韦水鉴因为忙于公务,从未去过一次。今天,他很想进去烧一炷香,但是时间太紧,他打算从凉州户返回后,去一趟马王庙。
那种异样的感觉,在韦水鉴心里又像兔子一样,忽地蹿了一下。他向马王庙望了一眼,心中暗自祈祷:老天爷福佑绥来,人皆平安,风调雨顺。
行之不远,前面就是宁谟门。
宁谟门有一个早市,主要经营蔬菜。每天的这个时候,十余个摊主沿城门形成一溜摊位,人们提着红柳篮子来买新鲜蔬菜。一时间,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交易声、闲谈声、说笑声等等,让这里变得非常热闹。早市一直要持续到早饭后,各店铺开门揖客,城外农民的骡马进来,才会收摊散去。
韦水鉴尚未走近宁谟门,看见买菜的人群突然向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能容一人经过的通道,有一个人背着双手,从那条通道中走了过来。他头戴黑绒圆帽,正中方镶着一块方形的玉片。他身上的长衫是绸缎的,一动有飘逸之感。他上身还套了一件皮毛制成的马褂,腰部吊着一个眼镜盒,盒子上有黄色绒穗,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打扮。
是张林荫。
张林荫是绥来的大户。先前,张林荫曾两次请求见面,均被韦水鉴拒绝。韦水鉴拒绝张林荫的理由,是张林荫想打乐土驿和包家店犯屯的主意。在绥来县,人人都知道张林荫在乐土驿和包家店的田地,足足有三千亩,但张林荫仍不满足,死磨硬缠韦水鉴多次,让韦水鉴把乐土驿和包家店的犯屯划拨给他,但都没有得逞。
韦水鉴看见张林荫,脸上掠过不悦的神情。
今天早上,张林荫听说韦水鉴要去凉州户给犯屯划地,便又想把犯屯和地一并纳入他名下,那样的话就是人地两得,每年会大幅度增收。所以,他早早地在这里等韦水鉴,企图说服韦水鉴,达到他的目的。
韦水鉴不想见张林荫,但是今天看来是躲不过了,那就见一下吧,见了这次,以后再也不见。这样一想,他便没有躲张林荫,径直走了过去。
张林荫迎上来说:“知县大人,早啊!”
韦水鉴说:“你不是比我更早吗?天不亮就等在这里了吧?”张林荫听出韦水鉴话中有话,干笑了一下说:“知县大人,我是在为你操心啊!”
韦水鉴说:“不会吧?前年我让你给绥来县衙帮忙,完成迪化府的捐粮任务,你的态度是左手接住的,右手又还了回来。我知道你有多余的粮食,但是你却一石也没有捐。当时有奖励政策,你都不愿意做,现在我一没唤你,二没求你,你能为我操心?”
张林荫赔着笑脸说:“知县大人,你不知道啊,不是我不愿意捐粮,是我内人不愿意。你知道,我内人那个人,家里的事情,不,我们张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她说成是风,便没有人敢说成是雨。唉,那件事情,我给知县大人赔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韦水鉴知道张林荫在找借口,他不想揭穿张林荫,便不再理张林荫。
张林荫见气氛有所缓和,便说:“这次,我绝对是在为知县大人你操心。我听说这次来的犯屯是福建人,他们一定不会种绥来的地,你把他们交给我,我一定把他们管理好,保证每年完成上交的粮食石数。”
韦水鉴看着张林荫,张林荫说到这儿,其目的已昭然若揭。他不想被张林荫再纠缠下去,便说:“他们是犯屯。”
张林荫没有听出韦水鉴的意思,赶紧说:“我知道他们是犯屯。”韦水鉴不耐烦了,语气一沉说:“他们是犯屯,难道你也想像他们一样吗?”
张林荫干笑了一下,没有说出话。
韦水鉴说:“力气再大,也有抱不动的石头。犯屯这个事情,你就不要再打主意了。”说完,韦水鉴带着两名随从出了宁谟门。
张林荫看着韦水鉴的背影,脸上浮出尴尬的神情。
河水中似乎要砸出拳头
韦水鉴还没有走到玛纳斯河渡口,便看见巡河人李小河坐在巡河屋外的石凳上喝茶。
他要去的凉州户在玛纳斯河东面,不用过玛纳斯河,但韦水鉴在半路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明天早上过玛纳斯河,去河对面勘查一下那里的土地,看能否种出庄稼。
韦水鉴认得李小河,几个月前因为写《绥来水志》,他请李小河到县衙核对过有关玛纳斯河的一些数据。他远远地叫了一声李小河的名字,李小河这才发现知县大人来了,于是把手里的茶碗放下,起身迎了上来。
李小河有些奇怪,知县一行是骑马来的,他为什么没有听到马蹄声?玛纳斯河上游的蒙古族牧民经常说,劣马的蹄子,又慢又重;好马的蹄子,又快又轻。看来知县一行骑的都是好马。李小河把韦水鉴迎到石凳上坐下,倒了一碗茶递给韦水鉴:“知县大人,请喝茶。”
韦水鉴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问李小河:“你泡茶用的水,是玛纳斯河水吗?”
李小河高兴地回答:“是,我每天用玛纳斯河水,在早中晚泡三壶茶,每天早上的第一壶茶最好,因为每天早上的玛纳斯河水最好。”
韦水鉴品了品碗里的茶,问李小河:“这个有什么说法?”“每天早上用的水,是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好喝。”
“能喝出来吗?”
“从我爷爷到我,喝了三代人了,能喝出来。”“最近有没有喝出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
韦水鉴便不再问,端起碗喝完茶,然后对李小河说:“到河边去看看。”
李小河应了一声,带着韦水鉴往玛纳斯河边走。他巡河这么多年,第一次来了一位知县大人,他很高兴。
到了河边,韦水鉴看见玛纳斯河从山谷流淌下来,变得像一条明亮的丝带,在他面前缓慢经过。玛纳斯河是一条由雪水汇集而成的河流,它从天山中部的依连哈比尔尕山流淌下来,一路汇入夏格孜郭勒河(郭勒系蒙古语,意即河流)、敦德郭勒河、古仍郭勒河、哈拉哈特河、清水河等。因为积雪在春季和夏季加速融化,所以河水流量在这两个季节会变大,到了秋季就会小很多,而到了冬天则变得更小,河床上甚至会积着雪。现在是春天,正是雪水冲涌而下,让河流上涨的季节,所以河床直,河流便直;河床拐弯,河流也跟着拐弯。那些平时露在外面的石头,大多已被淹没。
韦水鉴蹲下身,准备把手伸进河中去感受一下河水。但在那一瞬,他心中又莫名涌起早上出现过的感觉。接着,他便觉得河中弥漫出一股奇异的气息,像拳头一样砸在了他身上。韦水鉴一愣,细看玛纳斯河,却并没有异常,缓慢流淌得像一张忠诚的脸。他想起一句老话:流水不响,静水不淌。此时,玛纳斯河面上的涟漪,不停地扩散开又聚拢来,像是那张忠诚的脸,又浮出了亲切的微笑。
李小河不知道韦水鉴心有顾虑,在一旁说:“知县大人,你听,玛纳斯河在对你笑呢!”
韦水鉴听了听河水的流淌声,没有听出李小河说的那种感觉。李小河说:“玛纳斯河也有高兴的时候,它一高兴就会笑。”韦水鉴想,李小河待在玛纳斯河边时间长了,能听出玛纳斯河发出笑声,看来他对玛纳斯河有了感情。但是他却听不出玛纳斯河在笑,反而因为那股莫名的感觉还在,心中越发不安。
韦水鉴在河边坐下,细看河水。
玛纳斯河水并不大,加之河床又很宽,所以河水流淌得很舒缓。但是有一个地方却很奇怪,明明没有石头,也不是拐弯的地方,河水却在那儿漩出了漩涡,有一根树枝漂下来,很快被漩涡吞没。韦水鉴通过写《绥来水志》,对水流和河床的情况了如指掌,根据他的经验,玛纳斯河在这一河段不应该这样,这又是一个怪异的现象。
过了一会儿,韦水鉴低声嘀咕了一句:不入冬就不会下雪,不变天就不会下雨。好端端的一条河,为什么会如此反常?千万不要小瞧一条河,它平时缓慢流淌时,看不出它的凶恶和杀气,一旦雪山上的积雪融化,或者一场暴雨让它暴涨,它就会汹涌恣肆,冲淹掉两岸的农田和树木。有人曾说,风没有嘴,却能吃掉天空;水没有嘴,却能吃掉大地。暴涨的河流最吓人的时候,会让戈壁变成一片汪洋,转场的牧民害怕牛羊会被淹死,一边拦它们,一边说,吃草就去牧场,喝水就去泉边,赶紧走,离开这软刀子杀人的地方。
韦水鉴没有见过那样的情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到底有多可怕。
他盯着玛纳斯河,嘴角抽搐了几下。他觉得那股气息一闪后并未散去,而是潜入河水中,藏在一个看不清的地方,要再次像拳头一样砸向他。他问李小河:“玛纳斯河去年发洪水时,有何异常现象?”
“去年的那场洪水不大,怎么说呢?平时的河水,能淹到我膝盖上,去年的那场洪水,能淹到我腰上。”
“人能过河吗?”“过不了。”
“牧民的牛羊呢,能过吗?”
“能过,但牧民不敢让它们过。”“为什么?”
“一场洪水,从发起到退下,最多也就是一天一夜的事情,牧民宁愿等,也不冒险。”
“那么人骑马的话,能过吗?”“能。”
问了这么多,韦水鉴反而心里没底了。他想,水的大小,像刀子的长短;河的深浅,像悬崖的高低。人,最好不要去冒险。
随从提醒韦水鉴,该走了,去凉州户的路还有好几里,迟了会耽误午饭。
韦水鉴又看了看玛纳斯河,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是知县,不能因为心中的莫名感觉大惊小怪,那样的话在两名随从和李小河面前有失体统。
要准备走了,韦水鉴看见李小河的马卧在一边,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便问李小河:“你的马怎么啦?”
李小河说:“它老了,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经常打瞌睡。”“它的速度怎么样?
“速度还可以。主要是我每天都要沿着玛纳斯河巡逻三趟,没有时间骑着它跑,它就变成了这样一匹马。有一句谚语说,羊的四蹄属于牧场,马的四蹄属于草原。唉,真是一匹可怜的马。”
“这样吧,用我的马换你的马,让我骑着它跑一趟凉州户,让它找回它作为马的感觉。”
“知县大人,你的马,我不敢骑。”
“有什么不敢骑的,换给你,就是你的马。”
“可是我的马是习惯打瞌睡的马,知县大人你骑上它,会耽误你的路程。”
“耽误不了,我除了明天早上从凉州户过玛纳斯河会让它受累外,其他时间都在路上。”
“知县大人要过玛纳斯河?”“对。”
“知县大人你要小心一点,注意河里的石头,防止马滑倒。”“好。”
两人换了马。
韦水鉴骑上李小河的那匹马,感到它有些虚弱,便用双腿夹了一下它的腹部,它陡然一惊,迈开双腿向前走去。韦水鉴的那匹马力气很大,奔跑速度也很快,他之所以把它换给李小河,仍与他内心的莫名感觉有关,他一直觉得玛纳斯河会出事,但他又说不出口,所以他便把那匹好马换给李小河,万一有什么意外,李小河骑着它去报信,速度会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