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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西来》第四部分

发布时间:2020-12-31 17:56:07 来源:昌吉日报

  陈启文

  王昌龄也回赠了一首《留别岑参兄弟》:“ 江城建业楼,山尽沧海头。副职守兹县,东南棹孤舟。长安故人宅,秣马经前秋。便以风雪暮,还为纵饮留。貂蝉七叶贵,鸿鹄万里游。何必念钟鼎,所在烹肥牛。为君啸一曲,且莫弹箜篌。徒见枯者艳,谁言直如钩。岑家双琼树,腾光难为俦。谁言青门悲,俯期吴山幽。日西石门峤,月吐金陵洲。追随探灵怪,岂不骄王侯。”像王昌龄这样一个卑微小官,在功名上实在是帮不上岑参这小兄弟什么忙,他只是以“何必念钟鼎,所在烹肥牛。为君啸一曲,且莫弹箜篌”来激励岑参。

  岑参这个念念不忘钟鸣鼎食的相门子,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寒门士子,但他“ 出入二郡,蹉跎十秋”,眼看就快三十岁了,“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他也急啊。他在一首送友人的诗中表达了他追求功名的迫切:“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

  那就试一试?岑参每每在踌躇之中,就会凝望着江陵公的绘像,这幅绘像也是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在岑参的记忆中,父亲对“汝南公为侍中辅睿宗”一直讳莫如深,这是他心中最大隐痛,但对江陵公和邓国公这两位宰相则津津乐道,尤其是给岑参讲述江陵公 的故事时几乎发挥出了全部的想象力。岑参降生时,江陵公已与世长辞七十年,而他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七十年前的身影。他对江陵公相貌的了解,其实就是挂在父亲书房里的江陵公绘像。江陵公死于春秋鼎盛的年华,看上去比岑参的父亲还要年轻。在长久的凝望中,他竟然逐渐长成了一个非常接近曾祖父的形象,凤目剑眉,丰神俊逸,如此天人之姿,仿佛江陵公再世。连他的兄长看了都暗自吃惊。此时,当他又一次与江陵公对视时,那心中的千百滋味伴随着泪水一拥而上。那一篇《感旧赋》,就是他在泪水长流间的抚剑而歌。他既为岑氏家族而自豪,“吾门之先世,克其昌赫矣!”又“嗟世路之其阻,恐岁月之不留”。他的嗟叹不只是源于他一个人的心情, 更源于一个一蹶不振的家族。与其嗟叹自己“雪冻穿履,尘淄弊裘” 的悲惨境遇,不如“强学以待”,放手一搏。

  三

  天宝三载(744年,自唐玄宗天宝三载至十五载、唐肃宗至德年号期间,皆称“ 载”而不称“年”),年届而立的岑参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考,高中进士三鼎甲第二名,一举摘下甲申榜榜眼,这可给一蹶不振的岑氏家族长脸了,他真后悔没有早一点应试。然经吏部试后,岑参一下傻眼了,他这个榜眼郎仅授一个从八品下的小官——右内率府兵曹参军。

  按说呢,作为一个刚刚入仕的起步官,岑参这个官也不算小了。唐代士子中进士后不会立马授官,还要经过三年守选期,再经吏部试,然后给高者授官,且一般只授予从九品下的官职,其次则不授官,仅给予进士出身,相当于给了你一个文凭。而进士三鼎甲 则授以从八品下的官职,岑参这个兵曹参军已比进士起步官高出 了四级。可见,朝廷并未刻意贬抑岑参,当然也没有特别器重他,只 是他的期望值过高,从高中进士三鼎甲的喜出望外一下坠入了冰窟里。

  当他告别苦心经营十载的高冠草堂,想到自己为了一个小官, 却不得不从此离去,他又迟疑不决了。他要告别的岂止是几间草堂,而是这么多年来悠闲自在的生活啊。而到了三十岁才得到了这样一个比芝麻官还小的官儿,他感觉那当官的念头都快消磨尽了。他实在不屑于担任这样一个卑微的官职,又自怜没有什么祖传家业,为了那养家糊口的五斗米,也为了重振家族的一线希望,他不得舍弃这里的一切啊。他拿起那陪伴了自己十年寂寞岁月的钓竿, 一寸一寸摩挲着,突然恶狠狠地一扳,咯吱一声折断了。

  在妻儿惊愕的眼光中,他又冲进书斋,挥毫急就一首《初授官 题高冠草堂》:

  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只缘五斗米,辜负一渔竿。

  所谓一命,乃是借周典指最低等的官职。周代官秩为九命,一 命最低。

  《左传·昭公七年》:“三命兹益共。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

  岑参最早开始写诗也是受曾祖父的影响,他儿时父亲就教他 背诵江陵公的诗,尤其是那首《奉述飞白书势》,这是江陵公奉旨为太宗皇帝挥毫作书而作。太宗以篆隶和真草见长,其枯笔飞白之遒劲为一时之绝。江陵公赞曰:“六文开玉篆,八体曜银书。飞毫列锦绣,拂素起龙鱼。凤举崩云绝,鸾惊游雾疏。别有临池草,恩沾垂露馀。”岑参一直写不出江陵公这样的诗,甚至一辈子也写不出。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在哪个位置上才能写出哪样的诗。同位极人臣的曾祖父相比,他这个“ 三十始一命”的曾孙子 ,实在是愧对祖宗啊。

  自解褐之后,岑参在右内率府冷兵器库里待了三年多,感觉比他此前度过的三十年还要漫长,一条冷板凳坐了这么久,愣是看不到一点升迁的希望。偶尔,他黯淡的眼神也会闪烁出一点火花,那是太子殿下来巡视。这位未来的天子,只比岑参大三四岁,但谁也不知道他最终能不能坐上大明宫中的那把龙椅。唐玄宗生子众多, 谁不觊觎太子之位?这还不仅要看哪个皇子最有本事或最受天子宠幸,还有来自朝廷、后宫及外戚之间的权力博弈。而太子一直是一个高度敏感又非常尴尬的存在,一方面他在法统上被确立为未来的皇帝,但在他坐上那把龙椅之前,文武百官只能围绕大明宫里的那把龙椅转。而现在的皇帝既希望在自己死后太子有能力继承大统,在自己生前又绝对不能容忍太子过于有能力或过早形成势力,威胁自己的皇位。

  早在开元三年(715年)正月,年届而立的唐玄宗就册封十岁的次子李瑛为皇太子。其时,李瑛的生母赵丽妃幸倾后宫,子贵母荣, 这至少是李瑛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李瑛安然度过了二十二年东宫生涯,其母赵丽妃因年老色衰而日渐失宠,而父皇依然春秋鼎盛。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忽闻宫中有贼人作乱,请太子入宫戡乱勤王。这对于一个太子又是严峻的考验,若入宫戡乱勤王,大内有极严格的禁令,任何人都不能披坚执锐进入皇宫。而在父皇危难之际他若见死不救,也极有可能被废黜。李瑛在左右为难中最终选择了前者,这也确实是他最终的选择。当他带着鄂王李瑶

  (唐玄宗第五子)、光王李琚(唐玄宗第八子)身披甲胄、手执兵器入 宫平乱时,哪里看见什么贼人,只见刚刚从大梦中惊醒的父皇,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们:“尔等怎敢擅闯大内?你们想谋反啊!”这也的确是唐玄宗最大的噩梦。唐朝自开国到几次皇位更迭,几乎都是在血雨腥风的政变中完成。先是隋朝柱国大将军、唐国公李渊以刀刃 逼迫隋恭帝杨侑禅位,建立唐朝;随后又是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射杀皇太子李建成、逼父皇禅位;而李隆基曾经目睹朝臣们发动神龙之变,迫使武则天让位于唐中宗,又曾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之变,剿灭韦氏一党,在登基后他又发动先天之变,除掉了太平公主,从此才端坐在龙椅之上。但他依然两股战战,连做梦都会 梦见有人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着他让出大明宫中的那把龙椅,甚至死于非命。

  一个神经紧绷的皇帝,在震怒之中岂容太子分辩,一位太子连同两位皇子被同时赐死。

  历史的结果往往很简单,而背景很复杂。据《新唐书》等正史载,太子李瑛死于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其时武惠妃宠极一时,欲将自己的儿子、唐玄宗第十八子寿王李琩推上太子宝座,便与自己的女婿、驸马都尉杨洄设计了这个圈套。而唐玄宗在“开元之治”中一日杀三子,史称“ 天下冤之”。但唐玄宗也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高手,他并未册封寿王李琩为太子,反而将寿王妃杨玉环夺为己有, 又于天宝四载(745年)册封为贵妃。唐玄宗比杨贵妃大了三十四岁,一个六十岁的皇帝,一个二十六岁的贵妃,从此演绎出了一场倾城倾国的帝妃之恋。

  谁也没想到,皇太子会轮到玄宗第三子李亨,此时他已二十 七岁。

  应该说,唐玄宗对这位皇子还是挺钟爱的,他初封陕王,后徙忠王,开元四年(716年)正月,年仅五岁就被拜为安西大都护。此举开了一个先例,从此唐朝就开始以诸王或大臣遥领都护或大都护。唐玄宗还在安国寺东附苑城修建了一处巨大的宅院,号称十王宅, 把业已长大成人的皇子安置在十王宅中,诸王分院而居,还特意为诸王子选派了师傅教其学业。李亨在十王宅中生活了十三年,有幸以贺知章等名士为侍读。但从十王宅迁入东宫后,他就遭受宰相李 林甫、国舅爷杨国忠等政治势力的威胁,接连两次被无辜卷入权力之争的圈套。好在唐玄宗对此还算明智。他既没有追究李亨,但他也不出面遏制或阻拦李林甫、杨国忠对太子的轮番冲击,这又是在玩权术了。他不愿看到太子羽翼丰满、势力扩张,正好利用宰相和外戚的权势来压抑他,另一方面也是借此在挫折中磨砺他。

  岑参也曾怀有某种天真的幻想,只要太子殿下一句话,他的命运就可以改变。而这太子殿下每次来兵器库例行巡查都显得冷漠寡言,他眯缝着眼睛,看见了一个站在兵戈阵中的兵曹参军就像看见了一件兵器一样冷若冰霜。岑参也确实像是一件在这冷宫里空熬着岁月的冷兵器,连给太子殿下行礼也是僵硬的。太子殿下那脚步在冷兵器间毫无声息地踱来踱去。偶尔,他会走到一排陌刀前, 然后站在那里端详着,那被陌刀照出来的半边脸,瘦削,狭长,凛凛生寒。他忽然诡秘地一笑,让岑参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偶尔,他也会抽出一把剑来,嗖地一道光芒射过,让岑参心口突然一紧。当太子殿下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拭着剑刃的锋芒时,岑参又感到心口一阵隐隐作痛。岑参看见太子殿下一闭眼,旋即又将剑插入了剑鞘, 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那脸色变得愈加凝重起来。然后,他便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那背影也像他的脸一样狭长而瘦削。

  岑参的心越来越冷,比这些冷兵器还要冷,这东宫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冷宫,此时谁也不敢公开巴结太子殿下,满朝文武都必须忠心耿耿地围绕着大明宫里的那把龙椅团团转,而太子殿下也不可能为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说上一句话。哪怕这个兵曹参军有天大的本领,那也得等到太子当上天子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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